隔年國舅、也就是昔日的攝政王通敵叛國的證據被呈上西皇案前,待至來年,一眾牽涉其中的大臣陸續鋃鐺入獄,輕罪者或流放或繇役,重者問斬。
以此為契機,西皇又接著以懲貪肅腐之名大肆清洗朝野,整個西域頓時一片腥風血雨,出來死諫此事茲事體大、應從長計議的老臣不是沒有,可一向廣納雅言的西皇卻一反以往的作風,鐵了心肅清到底───哪怕有無辜者被有心人趁機陷害也再所不惜。
這事鬧得太大,就連不問世事的燭龍都對前因後果知悉一二。
那日西皇親自帶著一張紫檀琴來到樓閣後,燭龍細細撫過與玉石全然不同的溫潤琴麵,不禁問:『為什麼突然送我這個?』
『寡人猜的,常見你無聊時就會用手指撥弄桌麵,心想你應該會喜歡這個。』
燭龍不置一詞,抱過久未接觸的琴便生疏專注地試著彈奏,一旁的西皇見狀,忍不住伸出手想替他將飄落的霞紅長發挽起,途中卻不知瞥見了什麼而驀然刹住,燭龍隨後也因男人的靠近而嗅到一陣血腥味,待他反應過來,身體早已率先擺出了排斥的姿態。
兩人之間尷尬地僵持了好一會,燭龍才蹙著眉冷不防冒出一句:『殺戮過多,下一世必墮畜生道。』
燭龍說得沒頭沒尾,但西皇卻了然一笑,藏起染血的袖口,道:『畜生好,人生數十載太漫長,既然你我這一世無法在一起,那下一世你就當作打發時間,偶爾來給我彈彈琴吧。』
麵對西皇不以為意的態度,燭龍冷著臉一語不發,反倒是西皇自己毫不忌諱地接著說:『你肯來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不自稱寡人了?』
西皇莞薾,『下輩子就不是寡人了。』
西域朝野的那一場肅清持續了數年,正當一切重回軌道逐漸恢複安寧時,西皇卻突然傳出病倒的消息,眾人原以為隻是積勞成疾,多休養幾日便會轉好,不料西皇這一倒就再也沒起來過。
遲了許久才得知消息的燭龍當下便趕了過去,這是總待在樓閣裏足不出戶的他來皇城島後第一次親自來找對方,卻沒想到依舊得到西皇沒心沒肺的一句笑歎:『幸好你看不見。』
聽見男人變得異常嘶啞的嗓音,燭龍最終站在床畔抿緊了唇,即使他無法親眼看見,但從對方連說這麼短的一句話都極力掩飾費盡力氣的事實,以及多處關節嚴重腫脹到遮掩不住的程度,他也曉得病榻上的西皇早已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不禁氣道:『二個月前你說要親自出訪東帝,結果訪成這個樣子?』
西皇聞言忍不住笑出聲,這反應卻不慎引起陣陣劇烈咳嗽,咳得聲嘶力竭,燭龍雖正氣頭上,仍手足無措地想幫,無奈他壓根沒照顧過人不知該從何幫起,反倒是緩過氣的西皇搶先說道:『你別碰。』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燭龍終於意識到了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重新躺回床上的西皇,這才自語似的喃喃道:『…起初病灶在肺部…後來漸漸擴散至骨髓…當初太醫遲遲治不好的輕微肺疾演變至今,所謂的病入膏肓也不過如此,能多活這些年已是白撿來的……』
燭龍想說:我找人救你。他是屬火的龍,沒有為人療傷治病的能力,屬水的應龍卻是四時之龍裏自愈力最好的一個,又懂許多法術,隻要設法將他從千年沉睡中喚醒必定會有解決之道。
可他卻聽見西皇接著說:『這報應已經來遲了,寡人這些年奪走那麼多人的性命…該殺的、不該殺的都殺盡了,這不過是寡人應該償還的……
』
『這輩子,寡人最遺憾的是無法撐到太子成年,但再遺憾寡人也隻能幫他到這…下輩子我若是有幸能……』西皇驀然一頓,才接著笑道:『若是能如你所言就好了…墮入畜生道也未嚐沒什麼不好,總比當人卻身不如己來得快活。』
『還有一件事寡人現在不提,以後就再也沒機會了……』西皇深深歎了口氣,『對不起,寡人利用了你…若非有你長年待在皇宮裏震懾那些人,寡人這樣一意孤行大約早被逼宮千百次了……可事到如今,寡人依然想腆著臉請求你…能不能等太子穩定民心後再走?』
西皇言語間的決然讓燭龍最終隻能垂下頭,說服自己萬物皆有一死,他本就不應該插手改變凡人的命數,可即使如此,卻仍忍不住回了一句:『…皇城島的火山沒那麼快平息。』
聽見燭龍的回答,西皇輕輕笑了,雖然聲音沙啞虛弱,卻一如以往溫和:『謝謝你。』
西皇駕崩之際,年僅不惑。
同年新皇登基,年方十五,傳說那一日有龍自先皇陵墓的方向飛來,使新皇有龍神護佑的傳聞不脛而走,甚至當下一任新皇登基,依然有人看見龍神大人的身影出現,直到十餘年後才自宮內一處封絕百年的樓閣中飛離皇城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