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綺雲裏,是二伯父門前練功的孩子們的身影。
靜芝悄悄地走攏去,隻聽得裏屋傳出一小曲兒:
我與小姐梳烏雲,
手拿象牙梳一把,
打散姑娘青絲發,
前梳烏龍來戲水,
後梳黃龍耕板田。
左邊梳出插花朵,
右邊又梳水波雲……
林國棟邊敲鑼鼓,邊吼道:“別隻顧著唱,你這雲手怎麼做的?這是戲裏的梳妝,雖是個簡短的‘介’,這裏可得運用大量的身段步法,雲手、掏手、蹺步,碎步,鴨子步,要表現春香的機靈,歡快。一開始唱‘我與小姐梳烏雲’,你要蹈手轉身,背向觀眾,頭部偏著,雙手擺動,雙腿使勁,腳走蹺步,似鴨劃水而行。到唱到‘後梳黃龍耕板田’時,你要雙雲手起步蹲下拍腿,翻挽起跳,隨之雙膀微屈,大拇指外掌夾腋,肘關節伸開,在胸部上下劃動帶蹺步。一個水鴨子步,一個旱鴨子步,有區別的!”
沈伯齡走上前來:“來,跟著我,懷中抱月,鯉魚戲水,觀音蹲蓮,仙人踏水。記住!這是基本功,馬虎不得!”
鳳萱認真,一遍,又一遍。
“捧鏡、撣灰、解發、梳發、戴鳳冠、抹胭脂、點嘴唇、穿衣、照鏡、卷簾、下樓,這些動作要連貫,有對白,有唱詞,要展現兩人親密無間的感情,你要明白,你與王美蓉,是一動一靜,小姐端莊穩重,丫鬟則要伶俐活潑,你要鼓起小姐遊園的興趣,也要鼓起觀眾看戲的興趣。記住沒?”沈伯齡教導。
鳳萱點頭。一同練功的沈菊花也點頭,她扮王美蓉。
“你們聽著,遊園是重要的一段。小姐和丫鬟來到花園,園中繁花似錦,百鳥聲喧。小姐凝視池中雙雙戲水的金魚,唱道‘昔日舊景今還在,不見並蒂好孤單’,你這時要隨機應變,唱‘金魚咬了銀魚尾,成雙成對它(她)不孤單’,以表勸慰。這個‘她’又讓小姐陷入回憶,要去春秋閣歇息片刻即回繡樓。春香明眸一轉,計上心來,勸道:‘小姐,那好看的花,你看都不看一眼?不看麼也該摘幾朵帶回去呀,要不你就辜負了它(他)哩!’這個他字一出口,你要一個鷂子翻身探海舉手,在空中摘下一朵豔麗奪目的鮮花來。”講了半天戲,林國棟停下,片刻道:“好,摘花練習到這裏,現在開始排練《祭塔》。”
林國棟隻顧著說戲,哪注意到門外有人在細聽,玉仙正在牆邊納鞋底,聽到外麵有吸鼻聲,出門一看,原來靜芝聽到《祭塔》戲裏最後兩句“兒好比井中花娘掐不夠,娘好比瓦上霜天亮難留”,竟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哎喲喂,稀客,靜芝,進來呀,在門外幹嗎?”
靜芝趕緊擦了擦眼睛道:“二嬸,我看了好一會兒了,這場麵越來越大了。”
玉仙道:“可不是。”
靜芝進門,引來眾人目光,林國棟笑著打個招呼,卻並沒走攏,隻聽他一聲斷喝:“看什麼,生淨旦醜,各練各的。沒事踩蹺!”
靜芝為之一凜,在後院剛端起玉仙嬸遞來的茶碗,隻見林國棟帶著鳳萱走了進來。
“娘!”鳳萱的額頭上還有汗珠,站在靜芝麵前恭敬地叫了一聲。靜芝掏出手巾子,拉過她,給她擦去汗滴道:“累嗎?”
鳳萱脆聲說道:“不累!”又問:“新玉好嗎?婆婆好嗎?”靜芝邊笑邊點頭:“好著哩,你照顧好自己。”
鳳萱懂事地說:“二爹二婆對我照顧著哩。”又道:“恁郎坐會兒,我練功去了。”說完一步三跳跑出門。
玉仙看著鳳萱的背影:“照這樣子練下去,今後是個名角兒。”
林國棟自信地笑道:“那是不容置疑的。 ”
玉仙嬸子又添了個叫壽甫的小兒,長得眉清目秀的,可愛至極。靜芝高興地抱他在膝腿上逗趣。兩人說著體己話,玉仙嬸子回憶起小時候靜芝對花鼓戲的敏感,說你一聽你二伯吼一聲《雷神洞》就止了哭聲,真是稀奇喲。又道,你二伯鎮住了月窩裏的你,也鎮住了十六歲的我。玉仙嬸子說完臉上飛起兩朵紅雲。我那時第一次聽你二伯唱《站花牆》,看你二伯扮演的楊玉春就傻掉了,那曲兒真是勾了我的魂兒了,我不吃不喝都願意跟他走了。可你二伯那時節對我的心事一點也不知道,我日日夜夜趕做一雙鞋墊,邊做邊想,我做的鞋墊他穿在腳底走路唱戲,就好比把我帶在身上一樣。我緊趕慢趕生怕來不及送他他就回去了,哪知當我把親手做的鞋墊送給他時,竟被他退了回來。還說他已經婚娶。唉唉,那時我還沒有想到要他娶我哩,隻是暗中喜歡他。假如你二伯收下了這雙鞋墊,可能就會斷了我的念想,我隻道是這雙鞋墊他穿在身上,就好比我跟在他身邊一樣,可以聽他唱花鼓哩。可他這麼一退,倒叫我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我開始認真考慮我的人生大事。等他在我們那郝穴唱完戲打回轉時,我已下定了決定,跟他走,無論他到天涯海角,我都願意隨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