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出山(1 / 3)

第四幕

五十六 出山

戴誌軍考上竟陵中學的這一年,已經是新玉死後第五個年頭。禍國殃民的“四人幫”粉碎了,改革的春風吹拂大地,鄧力柱早已落實政策回了城關。

這個消息在清荷垸引起轟動,方圓十來個村子,就他一個人考取了縣中。誰也沒有想到,戴季平養了個這麼有出息的兒子。

誌軍關押放回的那天才知哥哥新玉被打死,有同學告訴他是牛犢在他語文書中放的“反標”,啞巴後來證實,在村東北的黃豆地看到過喬二狗。這些陸續聽得的消息指向一個結果,那就是,喬二狗父子害了喬新玉兄弟倆。知道這些時,複仇已經沒有了意義,喬二狗消失了,牛犢也消失了,他們一家都不見了蹤影。

誌軍被勒令退學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怒火和屈辱將他那顆小小的心燒得生疼,他每天比上學時還要驚醒,牽羊出門時村莊裏安安靜靜,他肩上掛一個灰白布袋,袋裏裝著書包,還放著割豬草的鐮刀和鬥鏟。他在田埂邊大聲讀書,大聲呐喊,大聲哭叫,喊累了,哭累了,就望著天空發呆,遍地野花的芬芳與葳蕤的青草無聲地陪伴他,過往的飛鳥和田野的蟲鳴陪伴他,他認得地米菜、蒲公英、車前子、僵僵草,辣菜蕻子肥肥的莖掐斷後氣味衝鼻,還有隊裏種的肥田的紅花牢子,花兒開得肆無忌憚,多年以後,他才知道它的學名叫紫雲英,是養豬的好飼料,鐮刀就在手邊,他從沒有在公家的田裏割一把。

在太陽升起的時刻,他開始看書,直到出工的村民朝原野走來,他便回村。他走一條僻遠的路,以避開上工的人。放羊、喂豬,看書,吃飯,睡覺,到晌午再牽著羊兒出村,直到天黑回家。他幾乎禁語,令他的父母十分擔心,戴季平去找校長求情,鄢校長收下煙酒,卻嗬嗬一笑兩手一攤說:“畢竟是勒令退學了,再等等再等等。”

戴誌軍等了一個學期,又一個學期。

生命裏常常是這樣,當上帝關上了一扇門,必然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這是戴誌軍從鄧力柱那裏聽來的。這句話對於戴誌軍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讓他知道,在人的生命中,總會遭遇這樣那樣的挫折和失落,它讓人感到絕望,感到沮喪。但是,一定不能失了誌氣,不能消沉,要勇敢麵對,走過了荊棘,前方一定會有坦途。

這些話語激勵著戴誌軍,也滋養著他小小的心靈。

鄧力柱是戴誌軍人生路上的貴人,他如同燈塔,讓小小年紀經受生活磨難的戴誌軍能在風雨中昂然前行。

當校方終於同意戴誌軍參加學期期終考試時,退學近一年的戴誌軍以遠遠高出年級第一名的成績讓鄢校長吃了一驚。從複學的那一天起,戴誌軍發誓,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他認為活出個人樣的情景,就是抬起頭來。不是父親母親低三下四地去求別人,而是別人來求父親母親。總之在他小小的心靈裏,他有那麼一個宏大的理想,他要改變從他記憶以來所受到的屈辱。

他為這個而讀書,而拚命。

他從清荷小學考到龍潭初中,又從龍潭初中考上竟陵高中,到竟陵高中,他才發現山外有山,樓外有樓,全縣的尖子生彙聚到這所省級重點高中,在龍潭第一名的他在全班隻能排在末尾幾名,他焦慮不已。

他常常做同一個夢,大哥一身素白,渾身血跡,幽怨的眼神看著他。戴誌軍驚醒時總是渾身打冷顫,喬二狗陰險的獰笑,牛犢因扯謊誣陷他而閃躲的眼神,關押時肥頭大耳的歪嘴李三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時惡煞般的模樣……一一從他的腦海閃過。他為自己製定了嚴格的作息時間,除了上課之外,他把屬於自己的課餘時間條塊分割,熄燈前的半小時,他在教師宿舍的路燈下還在看書,清晨同學們起床時他已經在小樹林裏背了半小時英語和公式。

偶爾,他會獨自望向天空,他的眼眸深邃的不像一名少年,回憶讓他內心的矛盾與掙紮不斷衝撞。痛苦過後,他的心中會泛起一陣陣漣漪,他看見母親背著他一步步從蘆葦走回村莊的堅強身影,他看到母親趴在他的身上為他吮吸疥瘡毒液帶來的無以倫比的舒服感覺的難忘情景,他看到母親提著竹籃默默撿拾被他踢得滿地的小魚的清瘦模樣……他的淚水就那樣無聲地流下來,奇怪,淚水流完後心裏會輕鬆一些,這時他會閉一閉雙眼,重新抖擻精神,把自己從痛苦的泥潭中撥出來,對未來的期待與憧憬又重新充滿心間。

他的成績明顯進步,直至名列前茅。

這期間,形勢發生重大變化。中央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農村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製,再也不需要九斤在村莊裏從南到北地叫喊著上工了。九斤有了自己的責任田,連大隊支書彭昌海也回了他的漫裏嘎六屋台種田去了。鳳蓮出嫁了,戴季平從窯上回了家。

全縣的孩子們,無論是貧下中農的子女,還是地主富農的子女,都可以報名參軍了,都可以考大學了。過去天一黑,門一關,吃我的飯打我的鼾,萬事與我不相幹;現在,一些人開始做夜活了,麻糖、豆腐,想吃的時候,自己動手就行。隨你喂多少隻雞,隨你種什麼樣的菜,桃集不再是逢五逢六趕集了,每天都開集,想哪一天去就哪一天去。

林靜芝那幾乎要佝僂了的腰變得挺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