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戴靖軍站在跳板上起牆,誌軍正為哥哥遞磚,離供銷社不遠處的鄉教育組傳來了鑼鼓聲,咚咚嗆咚咚嗆,一聲聲吸引了前去看熱鬧的人。
鑼鼓敲得靖軍誌軍心裏癢癢的,可手裏的活兒卻沒有停下來,早有供銷社看熱鬧的人來飛報:“教育組是給喬家大灣的狀元郎送通知書去的!”又衝著正在上梁的人叫:“你們是喬家大灣的吧?你們村有個叫戴誌軍的,他考上了清華大學!”
“咣當”一聲,靖軍手中的刀被驚得落了下來。他愣愣地看著弟弟誌軍,誌軍也傻傻地看著哥哥靖軍,兄弟倆四目相對,忽地靖軍跳下竹跳板,一把拉起誌軍撒開腿向響著鑼鼓的方向飛奔而去。
瓦工和木匠放下了手中的活,也湧向鑼鼓的方向。
鑼鼓聲敲醒了龍潭鄉,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了四鄉八裏。戴誌軍上穿一件沾著泥漿的短袖汗衫,下著一條褲邊吊在腳踝處的黑色長褲,他被人們推到了鑼鼓前,那裏的兩輛手扶拖拉機紮著紅花在一旁已經啟動,轟隆隆地吼著氣。青苗也在人群裏,她向站在一旁的柳書記和教育組長說了句什麼,兩人上前來握住戴誌軍的手,一朵大紅花掛在了戴誌軍的胸前,人們擁簇著他,鑼鼓聲中,鬧哄哄地向渡口而去。
靖軍悄悄離開了人群,他先是到商店買了一掛鞭,稱了一斤糖果,他不知向誰借了一輛破自行車,此時此刻正在回喬家大灣的路上,他想早些回去告訴爹娘,鄉裏的領導來了,該給他們燒口茶喝,該摘幾個香瓜讓他們嚐嚐。他們家從來沒有這麼榮耀過,他戴靖軍自出生起就隻看到別人欺負他們家,他隻能默默看著,他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他隻想離開村莊,離開那些他不想見的人,哪怕在龍潭這麼近的地方做瓦匠,他也不願回家。現在聽著身後敲著的鑼鼓聲,他止不住淚流滿麵。哭著哭著,他又咧開嘴“嘿嘿”地笑了。
他一手掌著車龍頭,一手飛快地擦去了臉上的淚水。破自行車蹬起來十分費力,他恨不得丟開自行車飛到村子裏。
汗流浹背的靖軍好不容易騎到了喬家大灣,夏日的村莊裏靜悄悄的,晌午時分,有的人已經去了田裏,有的人還在休憩,家裏門上一把鎖,父母去了地裏。
靖軍手忙腳亂地到菜地裏抱著五六個香瓜回到家時,門口已經黑壓壓聚集了上百號人,聽到鑼鼓喧天,村子裏的人傾巢而來,靖軍看到父親搓著滿是泥巴的手呆傻傻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他的喉結蠕動著,似乎艱難地吞咽著唾液,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渾濁的雙眼噙滿了熱淚。但他的腰杆挺得直直的,他站立在原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臉上立即成了個花臉,人們大笑起來,盡管鑼鼓聲壓住了人們的笑聲,但他從人們的神情中還是看出了端倪,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急忙向右歪了頭,用左手去扯右臂上的粗布衫袖口,試圖去擦自己的臉,這時候,有一條精致的滾著荷葉邊的手絹遞了過來,戴季平遲疑了一下,一把抓過那條手絹擦幹淨了臉。
戴靖軍看到人群裏那些再熟悉不過的臉,喬祖德樂嗬嗬地癟著掉了牙的嘴笑著,喬九斤躲在一邊冷眼看著敲鑼的人,漢青叼著一支煙一口接一口地吸著,漢青家的抱著一個孩子在自家的後門口瞅著,這是她的二女兒招女婿所生的外孫女,和她的小女兒醜醜隔不了幾天。誌軍的同學,進安、秀官、小平、圓滿、寶滿、驚蟄擁簇著誌軍,眼睛裏滿是羨慕與驕傲。而母親,眯縫著雙眼,她一手撫著誌軍的頭,一麵靜靜地聽著喧囂的鑼鼓,平靜得如無風的月夜,仿佛這一切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似的。嫂子菊花拿了一包大公雞煙,笑吟吟地滿場遞著,鑼鼓聲停了一會兒,又以更高的興致肆無忌憚地響起來。
在喬家大灣,戴季平第一次感覺自己像一個人一樣地挺直了腰杆。
戴季平的兒子點了全縣高考狀元,在清荷垸成了驚天的新聞。
震天的鑼鼓驚動了四鄉鄰裏,戴季平為兒子舉行了升學宴,人們爭相前來一睹狀元郎的風采,喬鳳萱聞聽喜訊回了清荷大垸,花鼓戲在喬家大灣再次唱響,高音喇叭裏的《站花牆》唱得人們心旌搖蕩。
喬家大灣的那棵槐樹披紅了,有人開始叩拜燒香,人們相信全縣的狀元出在喬家大灣,是這棵百年老槐賜予的蔭庇,是有關傳說中七道彎的文曲星顯靈。
看著那些給老槐樹披紅的人們,喬祖德有些悻悻然,他想,喬氏的文脈咋姓戴了呢?
戴靖軍在弟弟誌軍離開村莊到京城上大學後,被大隊部安排到小學教書,不久成為喬家大灣的第一位校長。從此他再也沒有做過瓦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