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軍初五送姐姐鳳萱回了縣城,他通過在縣交通局工作的同學找到了在竟陵一條老街居住的鄧力柱,他要去看望這個當年給過自己教誨與溫暖的恩師,鄧力柱平反後一直獨居,在縣文化館工作。戴誌軍在一間小院前站立良久,小院兩側著一副對聯,上聯是:人家過年,下聯是:我也過年,橫批:又是一年。戴誌軍敲響門扉時,開門的是一位漂亮女孩,兩人在門前對視片刻,驚喜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子君考取華中師範大學後,在武漢一所小學教書。
戴誌軍的心第一次撲撲地跳動,他不知怎的紅了臉,他的靦腆讓子君也局促起來。一直到看過老師,雙方留下地址和電話,戴誌軍都感覺自己像喝醉了酒似的是在雲中行走。
戴誌軍租借了縣汽車運輸公司的八輛大巴車,在大年初八這一日,三百來人全部在鄉政府集合,一天之內到了深圳。
正月初十,新搬遷的騰達電子廠鞭炮齊鳴,正式開工。
這一年十月,戴誌軍悄然結婚。新娘鄧子君,她已由武漢調往深圳教書。一年後他們生下女兒燕妮。
騰達創下了建廠以來的最好效益,訂單如期完成,這是大公司所需的電路集成板,質量獲得商家稱頌,戴誌軍年薪加到百萬。
年假到來,打工仔們第一次返鄉,他們衣著光鮮,神氣活現。
想當初,這些從清荷垸第一次去到深圳的大小夥子大姑娘們,見識了那個小漁村的擁擠與火熱,肉眼所見,到處都在建設,大街上滿是拿著行李打工的農民工,一切都是那樣生機勃勃,充滿希望,又像四處有埋伏,充滿陷阱。他們興奮中滿含著對未來的熱望,他們看到,這個地方與安怡、清靜而落後的清荷垸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天地。騰達把他們安置在附近的農民家中居住,那些房子一間一間密密實實地擠著,宿舍破舊,一個小小的房間放置著多張雙層鐵絲床,挨挨擠擠要住下七八個人。工廠裏的活是計件,活兒耗體力,他們感覺總是特別容易餓,一到吃飯的時間,大夥兒端著一個大飯碗搶著買飯,菜品不多,油水太少,那綠色的菜青,他們覺得就像是清荷垸菜地裏大青蟲的顏色,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大口大口地吃上一大碗,因為隻有吃得飽飽的,才有氣力幹活。在狹窄的宿舍裏,在掛滿晾曬的衣物與鞋襪的陽台上,他們匆匆忙忙幹完一大碗飯,再匆匆忙忙趕往車間。一年就這麼過去了。
在年關將近時,他們打點行囊,回家。
有很多人是第一次坐火車,去時他們有大客車接送,回來便各顯神通了。他們玩命地從綠皮火車的車窗裏爬進去,有很多人為了等候坐第二天一早的列車回家,便在火車站附近的室外留宿,幾個人擠在一起蓋著一張被子席地而眠。火車到了省城,再轉汽車到縣城,再轉巴士到龍潭。他們終於回了清荷垸了!回家了!
羽絨服套在外麵,他們裏麵穿著一件T恤,他們說起“T恤”二字時,有些趾高氣揚,清荷垸的人不知道T恤,穿在棉襖裏的貼身衣物一律叫秋衫或襯衣。他們告訴村裏人,說那深圳的天氣,冬天裏沒有人穿棉襖,人們便覺稀奇,中國真大啊!一件T恤套著個春裝就可以 過冬了,他們說。他們的父母不懂T恤衫是什麼,他們就解釋,就是半頭袖子啊。大家就笑。也有長袖的。有人補充。那沒有冬天,怎麼能醃臘貨呢?那裏不醃臘肉臘魚的。哦哦。他們的父母想象不出這世界上還有個地方沒有冬天,沒有雪花,沒有冰淩。
打工人回家的這幾日,清荷垸到處談論的都是關於那個城市的話題。
戴誌軍兌現了一年前的承諾,讓鳳萱出麵,請了縣花鼓劇團,他要讓父母和喬家大灣的人好好看一場花鼓戲。
多少年了,喬家大灣再一次在槐樹旁搭起了戲台。無需吩咐,已成為騰達職工的那些青年男女在進寧的指揮下,快速做好各項準備。花鼓戲從正月初六開唱,戴誌軍大宴鄉鄰,鄧力柱重回喬家大灣,他以戴季平親家的身份而來。流水席一行三十桌,戴誌軍敬酒時看到小舅的兒子康爽和二姨的兒子小剛正在劃拳,他想起多年以前,他們倆過年來家時頂著蓑衣玩獅子給村裏人拜年的情景,從村頭到村尾,玩得滿頭大汗。戴誌軍心頭一熱,歲月流逝,自己已然成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