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芝漸漸老了,皮膚鬆弛,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了,孫子們輪番與她合影,她像是上世紀的古董,大家圍著她,如圍著榮國府的賈老夫人。
她搬進了別墅,誌軍、靖軍、鳳蓮也隨她搬了進去。這房子真大啊,房子就是房子,為什麼叫別墅,林靜芝想。隻是寶安新區再也吃不到黃潭米粉了。
八年多的時光,林靜芝習慣了白天坐在陽台前久久凝望連綿的山巒,習慣了四季如春不必準備厚厚的棉衣厚褲,即使是青菜,她也習慣了這個城市綠油油如家鄉小白菜上的青蟲色澤的菜青。可她分明醒裏夢裏都在她的清荷垸。
清荷垸四季分明。
春天綠草如茵,犁耙水響,播下種子就滿懷著希望,“哥哥燒火,布穀布穀”,田野裏不間斷地響著布穀鳥的叫喚,催人下田,放眼四望,陽光下熱氣蒸騰,阡陌邊野花飄香;夏日裏綠荷滿塘,粉紅的荷花與翠綠的荷葉看不夠,南陽風一吹,村莊裏飄著一股淡淡的香味,清風送爽,蛙聲鼓鳴,在水田裏扯秧插秧,直起腰來,一望無際的稻田裏,那綠油油的秧苗像穿戴一新等著過年的孩子,小子們中午跑到小葉廊橋,跳下去一個猛子紮出好遠,半天浮出一個腦袋,大叫一聲,扮一個鬼臉,讓人生出驚喜;秋天連枷震天,稻場上脫粒機哢嚓哢嚓忙得歡,棉田裏雪白的棉花朵朵飽滿,掛在身上的花包沉甸甸的,堆上板車的棉花一車車送采購站,滿村飄著新麥做出的蕎麥粑香,聞一口也心醉;清荷垸的冬天一個接一個旗,田野裏嗚地喇地長長的一支隊伍經過,鑼鼓喧天,鞭炮震天價響,花鼓戲哎哎喲喲地唱得人哭哭笑笑,睡上一覺第二天起床一看,大地蓋上一床厚厚的雪被,四野白茫茫一片真幹淨,在屋子裏架一盆炭火,女人們圍在一起做鞋織毛衣,男人們坐在桌上打撲克推牌九,一個暖巴爐子燉出一鍋香噴噴的菜肴,臘月就那麼到了,踩藕幹塘殺豬宰羊,忙到大年三十除夕守夜迎初一出行迎拜年獅子龍燈蚌殼精采蓮船迎三天三夜的花鼓戲……
想。
奇怪,想起清荷垸,想起故鄉,隻想著那些美好的事情。春天青黃不接的鹵羹,夏日裏一抓一把的蚊蟲,雙搶時累得倒在地上從胸膛爬過的土聾子蛇,秋收時半夜還吃不到嘴裏的飯,冬天在荷塘裏洗衣凍得像蘿卜似的通紅的手,連天陰雨放在灶膛裏熏得雙眼流淚的溽濕的柴草……林靜芝不想這些。
春夏秋冬想完,再想村子裏的人,一家一家想過來。從南數到北,又從北數到南,她突然發現,村莊裏像她這個歲數的人大多一個個離開了人世,這一發現讓她吃驚不小。祖廉、祖義、九斤、冬瓜、家寧、鳳鳴、有雲、翠娥、鳳美、春蘭,那些熟悉的名字,他們一個個都去了哪兒啦?她曾盼望回她的清荷大垸,回她的喬家大灣,可她知道,那隻是夢想了,兒子在哪,她就隻能在哪了。每一年四月,林靜芝都是要回去的,戴誌軍陪著她,乘飛機到天河機場,就有車來接,縣城見上女兒鳳萱,妹妹梅芝,一起回清荷垸,那時清荷垸春和景明,她在河堤上走上一遭,可以安撫她一年在深圳的念想,她一年裏不期待年,不期待節,就期待清明的回鄉之旅,每一年回去,都會少一些麵孔,踏青的人,祭祖的人,從外鄉回來,碰上一麵,拉上兩句家常,又各奔東西,林靜芝耳不聾,眼不花,腳力矯健。
九十歲的這一年,林靜芝清明仍然回了清荷垸,她不僅回了喬家大灣,還在蘆葦玩了兩天。
誌軍和書瀚陪她在老街打轉,她想去看看輪船碼頭,很多年前往來於龍潭與蘆葦,都是坐輪船;她還想去看看敏芝和壽鬆的老屋,多少次來鎮子,都是在妹妹和弟弟家居住,如今妹妹妹夫不在了,弟媳也離世了,弟弟壽鬆去了古城荊州。老屋,她想看一次少一次了。
那時她來蘆葦,會在龍潭乘中午12點的輪船,除了來吃酒,一般是弟媳祥玉帶信接她來看花鼓戲,蘆葦的花鼓戲在區大禮堂唱,一唱幾天。弟媳跟她結緣,總是心疼她這個姑姐,隻要她來,弟媳必定熬上骨頭湯,買了肉魚,巴巴地留她玩上幾天。她記憶裏的府河一天到晚都是熱鬧的,弟弟的屋子臨河,清晨,對河趕集的農人在曉色中朗聲叫道:“過河囉,過河囉!”岸這邊艄公便輕悄悄地將船搖過去,朦朦朧朧中一切都帶著些睡眼惺忪的樣子。天稍亮,碼頭上的棒槌聲就此起彼伏了,下午有漁人挑著兩頭尖尖的小木劃子上岸來,木劃子上一頭立著一隻鷺鷥,漁人的竹簍裏裝著的魚是鷺鷥叼的,新鮮,弟媳買了,和蘿卜絲一起煮,味道出奇的好。而回去時在上午10點,從縣城來的輪船會到達蘆葦港,弟媳總是依依不舍地送別,弟媳提著幫她買好的一大包鍋盔、布料送她上船,輪船笨笨的身子緩緩離開碼頭,拉響的汽笛,整個鎮都能聽見,船行了好遠,還看到弟媳站在碼頭上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