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莫教春風容易別(3 / 3)

雖然神離,但在某些時候,師生之間也還保持貌合。慶曆元年(1041年),歐陽修與他人一同去拜見晏殊。“足跡不及於賓階”,看來這次是破例了。這天大雪紛飛,晏殊興致極佳,在西園置酒款待來賓。席間眾人作詩助興。然而,等到歐陽修的詩篇獻上來,晏殊的一腔佳興卻化成了寒灰。且看歐陽修的詩句:

主人與國共休戚,不唯喜悅得豐登。

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餘萬屯邊兵。

這是明目張膽的諷刺啊!歐陽修對晏殊舉辦的這個賞雪酒會來了個全盤否定。“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餘萬屯邊兵。”北宋時與西夏連年征戰,邊兵四十萬以備烽火。在這大雪之日,可憐那些守邊的將士鐵甲在身、忍寒挨凍。您身為宰相,是不是應當與國同休戚啊?今日在此賞雪為樂、喜形於色,是為著瑞雪兆豐年之故嗎?您有沒有考慮過那些守邊將士的感受?

“太過分了!”晏殊不再理會歐陽修,卻對旁人說,“這種話,韓愈可也說過?昔日韓愈曾作詩諷刺宰相裴度‘園林窮勝事,鍾鼓樂清時’。雖暗含諷意,畢竟溫和婉轉、不傷和氣。不像有些人,其尖酸刻薄的本事,實已遠超韓愈。這個樣子胡鬧,豈不是安心要與我過不去嗎?”

師生雖然不睦,但在寫詞方麵,兩人不但“段位”相侔,其詞風更是高度相似,有時甚至難分彼此。試以采蓮詞為例。

晏殊《漁家傲》雲:

越女采蓮江北岸,輕橈短棹隨風便。人貌與花相鬥豔。流水慢,時時照影看妝麵。

蓮葉層層張綠傘,蓮房個個垂金盞。一把藕絲牽不斷。紅日晚,回頭欲去心撩亂。

歐陽修《蝶戀花》雲:

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麵,芳心隻共絲爭亂。

鸂鶒灘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再以晏殊的名句“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為例,歐陽修亦有佳句相對“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又如晏殊的“珠簾不下留歸燕”,到了歐陽修那兒,則是“雙燕歸來細雨中”。

雖然歐公的為詞態度不甚莊重,將之視為“聊佐清歡”的“薄伎”,但在詞的深度與抒寫範圍方麵,就筆者看來,歐公卻要勝於晏公。詞雖小道,總因身世造就。歐公生平所遇之挫折遠要多於晏公,這或者是成就其深雅之美的一大因素。同為士大夫之詞,如果說晏公是頗得嫻雅之味,歐公則是富含深雅之髓。當然,受到當時社會大環境、大風向的影響,歐公也有輕豔俚俗之作,但本書所選,卻是以能體現其深雅意旨為主,至於浮詞俚詞,則“可以休矣”。歐陽修十首《采桑子》,堪稱潁州西湖之絕唱。

畫船載酒西湖好,一片笙歌醉裏歸。醉翁嗬醉翁,你既惋惜“遊人日暮相將去”“直到城頭總是花”。還沒有賞夠西湖的百態千姿、億萬風情,怎麼可以偃旗息鼓、攜醉而去?何不改作:“畫船載酒西湖好,一片笙歌醉忘歸?”你曾誓說“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隻可惜,當洛城凋盡最後一朵天香國色,仍然不得不與春光道別。別急著道別,別急著道別。趁這柳煙深、芳時濃,珍重人間詞,寄語天上月。且共從容傾杯樂,莫教春風容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