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普斯托瓦洛夫親自登門拜訪了,他待的時間並不長,也就有十來分鍾的光景,而且說話也不多。但是,奧蓮卡卻已經愛上他了,並且愛得很深,她一整夜都沒有睡好覺,就像害了一場熱病似的渾身發燒。第二天一大早,奧蓮卡就派人把那位上了歲數的太太請到家裏。她和普斯托瓦洛夫的婚事很快就說定了,隨後他們舉行了婚禮。他們婚後的日子過得很好,他平時都會坐在木材場的辦公室裏,一直工作到吃午飯,然後再出門接洽生意,這時奧蓮卡就會代替他坐在辦公室裏算賬、發貨,直到晚上才能回家。

“如今的木材價格一年比一年貴,每年都能上漲兩成,”她對顧客和熟人說,“實話告訴你,以前我們出售的都是本地的木材,而現在我們瓦西奇卡每年都要到莫吉列沃省去采購木材,運費可是真貴啊!”她驚恐地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蛋說,“運費真是貴呀!”

有時,奧蓮卡覺得自己已經從事這種木材生意很久了,自己生活中最重要、最不可缺少的東西也是木材。長方木,圓木,薄木板,護牆板,箱子板,板條,托架板,毛板……這些詞彙讓她聽起來都感到親切,甚至在夢中,她也會常常夢見堆積如山的木板和薄木板,還有一長串看不到盡頭的拉貨大車,她也會夢見許多十二俄尺長、五俄寸厚的原木,它們就像作戰的兵團直挺挺地闖進木材場,她還會夢見那些幹燥的原木、長方木、毛板在互相碰撞時發出很響的聲音。夢中的它們一會兒倒下去,一會兒又豎立起來,一會兒又互相重疊,堆成一大堆。睡夢中的奧蓮卡會突然驚叫一聲,普斯托瓦洛夫則趕快用溫柔的聲調對她說:“奧蓮卡,親愛的,你這是怎麼啦?趕快在胸前畫十字吧!”

奧蓮卡總是夫唱婦隨,丈夫想怎麼做,她就跟著做。如果丈夫覺得房間太熱,或者認為眼下的生意很蕭條,奧蓮卡也會這麼想。她的丈夫不喜歡任何消遣娛樂,節假日也總是待在家裏不出門,奧蓮卡也照樣這麼做。

“你們不能老是待在家裏或辦公室,”熟人們說,“你們也應該去戲院看看戲才好啊,或者是去看看雜技表演。”

“我和瓦西奇卡都沒有工夫去戲院看戲,”她老成持重地回答,“我們都是幹工作的人,顧不上去看那些瞎胡鬧的玩意兒。去戲院看戲也沒有什麼好處。”

每逢禮拜天,普斯托瓦洛夫和她都會去做通宵的祈禱,在節日時,他們便會去做晨禱。從教堂回來時,他們倆就會肩並肩地走著,臉上一副深受感動的樣子,一股好聞的香味從兩個人的身上散發出來,她的絲綢連衣裙也會發出悅耳的窸窣聲。

回到家後,他們就會喝茶,吃各種果醬和奶油麵包,還會吃餡餅。每天中午,如果從他們家的大門口經過,人們就會聞到紅甜菜湯、烤羊肉或者烤鴨的香味,在齋戒日還可以聞到煎魚的香味,這種香味讓每個從他們家門口經過的人都垂涎欲滴,恨不得也要進去大吃一頓。辦公室的茶炊總是沸騰的,他們會招待顧客們喝茶,吃麵包圈。

每逢星期二,夫妻倆都要去澡堂洗一次澡,他們會肩並著肩回來,並且兩個人都是滿麵紅光。

“不錯,我們的小日子過得很好,”奧蓮卡經常這樣對熟人說,“一切都很順利。但願上帝可以讓每個人都過上像我們這樣的好日子。”

每當普斯托瓦洛夫離開家去莫吉列沃省采購木材時,奧蓮卡總是感到非常寂寞,她整夜都會睡不著覺,暗自傷心抹淚。在晚上,軍隊上的獸醫斯米爾寧常到她這裏來閑坐,有時他也會寄住在她家的廂房裏。獸醫陪她聊天、打牌,這讓奧蓮卡感到很開心。她感興趣的就是獸醫講述有關自己家庭生活中的一些事:自己已經結婚了,有一個孩子,但跟妻子分居了,因為她已經變心了,所以自己到現在仍然憎恨她。不過,自己每月都會寄給她四十盧布,這是給兒子的生活費。奧蓮卡一邊聽他講這樣的事,一邊會長籲短歎,不停地搖頭,她覺得獸醫很可憐。

“唉,讓上帝保佑你,”分手的時候,她都會這樣說,並舉著蠟燭把他一直送到樓下,“謝謝你能來給我解悶兒,願上帝能夠保佑你健康,聖母啊……”

她喜歡模仿丈夫的模樣,臉上總是一副老成持重、通情達理的神情。

獸醫已經走到樓下的門外了,她趕忙喊住他說道:“弗拉基米爾·普拉托內奇,您應該跟您的妻子和好才對。就是看在兒子的分上,您也應該饒恕她!……不要看他是個小孩子,也許他心裏什麼都明白。”

普斯托瓦洛夫回來了,她就會細聲細語地把獸醫的事,還有他那不幸的家庭生活講給丈夫聽,接下來兩個人就會長籲短歎一陣子,他們還談到了那個小男孩,說他可能會非常想念父親。隨後,兩個人就會站在聖像麵前,雙膝下跪叩頭,祈求上帝賜給他們一個孩子。就這樣,普斯托瓦洛夫夫婦度過了六年和美融洽、相親相愛、平靜安適的生活。

可是,在一年的冬天,瓦西裏·安德烈伊奇在木材場喝了一杯熱茶,沒有戴帽子就出門去售木材了,結果得了感冒,病倒了。奧蓮卡請來最好的醫生為他治病,可是他的病情越來越重,四個月後他就死了。奧蓮卡又變成了寡婦。

“你把我丟給誰去照料呀,我的親人?”埋葬了丈夫,她痛哭流涕地說,“沒有你,我這個苦命的女人該怎樣活下去啊?好心的人啊,你們就可憐可憐我這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吧……”

奧蓮卡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胳膊上裹著一塊白布,她再也不用戴帽子和手套了,因為從那以後她就很少出門,隻是偶爾會到教堂或者丈夫的墓地走一趟。六個月後,她才摘掉胳膊上的白布,並打開護窗板。有時人們偶爾會看到她早上跟自己的廚娘一起到市場上采購食品,但是,關於她現在的生活如何,她的家裏都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隻能去猜測了。

奧蓮卡如果不依戀於某個人,估計她連一年也過不下去,於是,她在自己的廂房裏又找到了新的幸福。如果換成別的女人,她準會因此受到指責,不過對於奧蓮卡,任何人都不會往壞處想,大家對她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諒解。她和獸醫都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他們兩個人關係中所發生的變化,相反而是竭力地隱瞞著。但是秘密是隱瞞不住的,因為奧蓮卡是一個守不住秘密的人。每當獸醫部隊上的同事到他這裏來做客,她總是一邊給他們端飯上菜,一邊談著牛瘟、家畜的結核病和本地屠宰場的事,這讓他感到十分困窘。客人們走後,他便會抓住她的一隻手,氣衝衝地告訴她說:“我不告訴過你嗎?你不懂的事情就不要去談!我們這些獸醫談論我們分內的事情,請你最好不要插嘴。你的這種做法簡直太無聊啦!”

每當這時,奧蓮卡就會惶恐不安、驚詫不已地望著他問:“親愛的沃洛佳,那你讓我說些什麼呢?”

於是,她就會眼裏含著淚花去擁抱他,請求他不要生自己的氣,兩個人都會感到很幸福。

可是,他們的這種幸福並沒有維持多久,獸醫就要隨著團隊開拔了,而且這一去就是永遠地離開了,他的那個團隊被調到了一個快到西伯利亞的地方。

現在,奧蓮卡又是孤身一人了。她的父親早已去世,他的那個圈椅被扔在閣樓上,落滿了灰塵,而且缺少了一條腿。奧蓮卡變醜了,變瘦了,大街上迎麵走來的熟人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打量她,對她也沒有了微笑。美好的年華已經逝去,現在要開始過一種全新的生活,一種她所不熟悉的生活。

每天傍晚,奧蓮卡都會坐在台階上,聽著季沃裏娛樂場的樂隊演奏,那裏的鞭炮劈裏啪啦響個不停,但這些都已經不能引起她的任何想法了。她隻是漠然地望著空蕩蕩的院子,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夜幕降臨,她就會上床睡覺。雖然她也吃喝,但好像是不得已而為之。

最糟糕的是她已經沒有自己的任何見解,她看著自己周圍發生的一切,也明白發生的是什麼事情,但是她卻對任何現象和事情都無法形成自己的見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一個人如果沒有了自己的見解,那會是多麼可怕的事啊!例如,你看見天上在下雨,看見一個瓶子,看見一個農夫正趕著大車走過去,可是你卻說不出那雨、瓶子、農夫為什麼存在,也說不出它們包含著什麼意義,哪怕給她兩千盧布,她也什麼都說不出來。在和庫金、普斯托瓦洛夫、獸醫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奧蓮卡對任何事情都可以加以解釋,對什麼事情都可以說出自己的見解,而現在,她的腦海和心裏卻是一片空白,就像她那個空空蕩蕩的大院子。生活變得又苦澀又可怕,就像咀嚼苦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