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城市向四麵八方擴展開來,吉卜賽人的居住區也已經被稱為大街了,季沃裏娛樂場和木材場的原址也已經建造起新的房屋和新的胡同。時間過得可真快啊!奧蓮卡的那座房屋已經變黑了,鐵皮房頂也生了鏽,板棚歪歪斜斜,整個院子到處都是叢生的雜草和帶刺的蕁麻。奧蓮卡也變老,變醜了。夏天的時候,她就會坐在台階上,心裏像以前一樣空虛、煩悶、充滿苦澀。冬天的時候,她就會坐在窗口,望著天空中飄落的雪花。隻要風兒一送來教堂的鍾聲,隻要她一嗅到春天的氣息,種種往事的回憶便會突然湧上心頭,她的心便會甜蜜地收緊著,眼裏的淚水便會奪眶而出,不過這樣的時刻也就隻有一分鍾的工夫,之後她還是內心空虛,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上。黑貓布雷斯卡偎依在她身旁,柔聲細調“咪咪”叫著,但是貓的這種溫存並不能打動奧蓮卡的心。她需要的根本不是這個,而是那種能夠攫住她的整個靈魂、身心的理智愛情,她需要的是那種能夠給她指明生活的方向、給她以思想,並使她的血液重新溫暖起來的愛情。於是,她生氣地從衣襟上抖掉那隻黑貓,氣惱地說:“走開,快些走開……用不著你待在這兒!”

就這樣,一天過去了,一年又過去了,她卻沒有絲毫快樂,沒有任何見解。不論廚娘瑪芙拉對她說什麼,她都會乖乖地聽著。

七月份一個炎熱的傍晚,城市裏的居民們驅趕著牲口群走在大街上,滿院子都是灰塵,院子就像是被雲霧籠罩著。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奧蓮卡親自去開門,可是在她抬頭的一瞬間驚呆了,站在門外的是獸醫斯米爾寧,他頭發已經花白,穿著一身便服。這時的奧蓮卡突然回想起以前的一切,她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然後把頭偎依在獸醫的胸前,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

後來,兩個人走進屋裏,奧蓮卡給獸醫倒了茶,咕噥著說:“我的親人!弗拉基米爾·普拉托內奇!難道是上帝把你送來的嗎?”

“我想定居在此地,”他說,“我已經退休了,今後打算憑借自己的才能來謀生,讓自己過上一種安定的晚年生活。再說,我的兒子已經上中學了,他已經長大。您要知道,我已經和妻子和好了。”

“你的妻子現在在哪兒呀?”奧蓮卡問道。

“她和我的兒子都住在旅館裏,我是出來找房子的。”

“主啊,我的上帝,你們一家人就住在我的房子裏好啦!難道我這裏不能讓你安家嗎?唉,主啊,我不會讓你們交房租的。”奧蓮卡激動地說,然後她又失聲痛哭起來,“你們一家就住在這裏吧,我可以搬到廂房,見到你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這真讓人感到高興,主啊!”

第二天,奧蓮卡便吩咐人給房頂上漆,又把牆壁刷成白顏色,她雙手叉腰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不時地發出命令。昔日那種微笑又洋溢在她的臉上,她這個人又複活了,精神煥發,神采奕奕,好像睡了一個好覺之後剛剛蘇醒過來。獸醫的妻子也來了,她留著短短的頭發,是一個相貌醜陋、身材瘦弱的女人,她的臉上還流露出固執、任性的表情。和她一起來的還有他們的兒子薩沙,這是一個剛剛十歲、胖乎乎的小男孩,他的身材矮小,與他的年齡很不相稱,不過,他卻生著一雙明亮的藍眼睛,臉上還有兩個小酒窩。一走進院子,小男孩就跑著去追趕那隻黑貓,他那喜悅歡快的笑聲立刻傳了過來。

“大嬸,這是您的貓嗎?”他問奧蓮卡,“等它生了小貓,您能送給我們一隻小貓嗎?我媽媽非常害怕耗子。”

奧蓮卡陪他說話,斟茶給他喝,她胸腔中那顆寂寞的心突然又變得溫暖了,好像這個小男孩就是她的親生兒子。晚上,薩沙坐在餐室溫習功課,奧蓮卡則會溫情脈脈地瞧著他,喃喃地說:“我的乖孩子,真是一個漂亮的小夥子……我親愛的孩子,你長得真白淨,真是聰明可愛。”

“所謂海島者,”薩沙念道,“就是一片四周都是水的陸地。”

“所謂海島者,就是一片四周都是水的陸地……”她重複著薩沙的話,經過多年的沉默寡言和思想空虛之後,這就是她滿懷信心地說出來的第一個見解。她終於又有自己的見解了。

吃晚飯時,奧蓮卡就會跟薩沙的父母聊天,說現在的中學生學習都很吃力,說古典教育要比實科教育更好些,她認為古典中學畢業之後的出路會很廣,想當工程師可以,想當醫生也可以。

薩沙開始上中學的時候,他的母親動身去了哈爾科夫,她去看妹妹,結果再也沒有回來。獸醫每天都要出門去給牲口治病,有時一連三四天都不回家裏住。奧蓮卡看到薩沙完全沒有人照管,好像是家裏多餘的人似的,說不定還會被活活餓死。於是,奧蓮卡就讓他搬進自己的廂房,並且在那裏給他布置一個小房間。

一轉眼半年就過去了,薩沙一直住在奧蓮卡的廂房裏。每天早晨,奧蓮卡都要走進他的臥室去看他,看到他睡得正香,一隻手還放在了臉蛋下麵,沒有一點兒聲息,奧蓮卡都不忍心叫醒他,隻是不得已時,她才會說:“親愛的薩沙,我的孩子,快點兒起床吧,我的乖孩子!該去上學了。”

薩沙起床後穿上衣服,向上帝禱告之後就會坐下來喝茶。他一連喝了三杯茶,還吃了兩個大麵包圈和半個法國奶油麵包。他有點兒心緒不佳,因為還未完全醒過來。

“你呀,親愛的薩沙,那篇寓言還沒有背熟呢,”奧蓮卡直勾勾地望著他說,仿佛是要送他出遠門似的,“我為你操了多少心啊!親愛的孩子,你可要好好用功念書……而且要聽老師的話。”

“哎呀,請您不要管我的事!”薩沙說。

隨後,他就走出大門,順著大街上學去了。薩沙的身材那麼矮小,卻戴著一頂很大的製帽,還背著一個大書包。

奧蓮卡默默地跟在他後麵,然後喊住他:“薩沙!”

薩沙回過頭來,她塞到他的手裏一些大棗和糖塊。當薩沙轉過彎走進學校所在的那個胡同時,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因為身後跟著一位又高又胖的女人。他隻好回過頭來說:“大嬸,您還是回家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奧蓮卡停下腳步,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兩眼一眨也不眨一下,直到他走進學校的大門。啊,她多麼愛他!以前的幾次愛戀都沒有像現在這麼深,她從前也未曾像現在這樣如此無私、愉快、忘我地獻出自己的心靈。現在,她那母愛的情感燃燒得愈來愈烈。為了他臉蛋上的酒窩,為了他那頂大製帽,為了這個別人的孩子,她心甘情願地獻出自己的整個生命,而且還是懷著感動的眼淚,喜悅的心情把它貢獻出來。就連奧蓮卡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把薩沙送到學校,奧蓮卡便悄悄地回家了,她的心中充滿安詳、平靜、無限的愛意。最近半年以來,她的麵孔也變年輕了,而且總是麵帶微笑,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迎麵走過來的人看到她,也會高興地對她說:“您好呀,親愛的奧蓮卡·謝苗諾夫娜!您日子過得不錯啊,寶貝兒?”

“如今孩子在中學念書可難啦,”她在市場上也會對人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昨天初一的老師就讓學生背一篇寓言,又要翻譯一篇拉丁文,還要做算術題……唉,一個小孩子怎麼受得了呢?”

於是她就講起功課、課本和老師——她所說的話,正好都是薩沙說過的。

兩點多鍾,他們會在一起吃午飯,晚上又會一起溫習功課,一起傷心抹淚。她一邊打發薩沙上床睡覺,一邊在他身上久久地畫著十字,並小聲地禱告。很晚了,她自己才會躺下睡覺,幻想著那遙遠而朦朧的未來,到那時,薩沙或許已經畢業,當上了醫生或者工程師,他還會有自己的大房子,還會買馬、馬車,還要結婚、生孩子……她一邊打盹,一邊想著這一切,淚水不由自主地從她那緊閉著的雙眼湧了出來,並順著臉頰往下流。那隻臥在她身邊的黑貓,喵喵地叫著。

忽然傳來一陣很響的敲門聲,奧蓮卡被驚醒了,但是她卻懼怕得不敢大聲喘氣,心也怦怦直跳。大約過了半分鍾,敲門聲又傳來了。

“也許是從哈爾科夫來了電報,”她心裏想,渾身開始打起哆嗦,“可能是薩沙的母親要讓他到哈爾科夫去……哦,我的上帝啊!”

她悲觀絕望了,她的頭、胳膊、腿腳都變得冰涼,覺得整個世界上的人再也沒有比她更不幸了。可是,過了一分鍾卻傳來了說話的聲音,原來是獸醫從俱樂部回來了。

“啊,真是謝天謝地。”她這樣想著。

壓在奧蓮卡心頭的一塊重石終於落下來了,她又感到輕鬆了。躺下睡覺時也沒有忘記薩沙。

薩沙在隔壁房間裏睡得正香,偶爾也會說些夢話:“我揍你了!滾開!不要打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