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弱勢人群與邊緣人群(1 / 3)

六 弱勢人群與邊緣人群

1.文明“木桶”的短木效應

近幾年學界流行一個觀念——“木桶效應”。所謂木桶效應,屬於係統理論。一個木桶,如10塊木板和一個桶底組成,假定每塊木板高30公分,那麼這木桶的容積應按桶高30公分計算。如果其中的一塊木板低於30公分,隻有15公分,雖然木桶還是一樣的桶,但那容積小了,隻能以桶高15公分來計算了。同理,如果這木桶底有一個洞,那麼,這就是一個——壞桶了。木桶效應也可以看做是短木效應,因為有這短木,就改革了整個桶的功能,甚至改變了它的性質。弱勢人群和和邊緣人群就是社會整體中的“短木”。這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從社會文明結構考慮,其文明程度值得懷疑,在現代文明的曆史背景下,存在這種嚴重的“短木效應”的社會,能否屬於文明社會,亦存疑。一個社會文明與否,在不同的曆史時代,會有不同的標準。現代文明,尤其是20世紀以來的文明,對弱勢人群、邊緣人群的權益日益重視。如果說,在此之前,社會主要矛盾還是貧困與富裕之間的爭鬥,那麼,西方發達國家在解決了溫飽問題之後,弱勢人群與邊緣人群的平等訴求已然成為社會發展的關鍵性領域。我一貫認為,現代社會文明與否,應先看醫院、社會福利院和監獄這樣的邊緣性場所。一個社會不論你自以為如何文明,如果不能善待病人,不能善待老人,不能善待犯人,那麼,你這個文明就是冒牌貨色。我們看20世紀以來尤其是20世紀中葉以來的哲學、文學、藝術、社會學、人類學等人文社會學科的發展,對於上述弱勢人群和邊緣性人群的關注越來越細,越來越認真,越來越政治化,越來越具有時代特色。如果說19世紀的社會文明的主旋律是能否關心和扶助窮人的話,那麼,20世紀的文明指向則是能否關心和扶助弱者。21世紀的文明指向則重在社會和諧與文化和諧。

2.弱勢人群與邊緣人群之所指

剛剛提到的窮人,其實也可以算是弱勢人群,但他們與本書討論的弱勢人群概念有區別。窮人也是弱勢,但這是一個特殊的弱勢群體,因為它人數眾多,而且具有很強大的社會影響力,特別處在階級鬥爭激烈和活躍的年代,它的影響力表現得尤為突出。換句話說,它弱,但不是總弱。而這裏講的弱勢人群,是指那些人數並不很多,影響力也相對不強,不但在社會平穩時期他們的影響力有限——他們很難成為社會的主流人群,即使在動亂年代,他們的影響依然有限,甚至更為有限。如老人,如殘疾人,如兒童都屬於這個範疇。弱勢人群與邊緣人群的情況相似,但二者既有重合,也有區分。弱勢人群主要指老人、婦孺、殘疾人,長期失業者、病人等。邊緣人群在廣義上也屬於弱勢人群,但他們往往有獨立的生活能力,甚至有很強的生活能力,隻是因為他們的行為方式與社會主流有相當距離,或者不能進入社會主流,於是成為邊緣人群。邊緣人群在西方社會主要指少數民族部落吸毒者、賣淫者以及同性戀或與之境遇相類似的人群。中國情況特殊,在我看來,很多自由職業者,相當數量的外地務工人員,勞教釋放人員,都應該看做邊緣人群。自由職業,原本屬於正常職業,為什麼列入邊緣人群。因為中國的自由職業者中有相當一部分,處於無城鎮戶口,無醫療待遇,無穩定收入這樣的狀況。而且在一定程度,其身份也不被某些社會機構所認可。還有一些非集體性的外地務工人員,他們來到大城市,人生地不熟,戶口沒有,職業也沒有,好歹找個吃飯的地方,往往還要受歧視,受欺負。老板可能欺負他,城鎮居民中的一些人欺負他,一些執法人員對他們的態度尤其惡劣,有時不分青紅皂白,就要強行押送出境,有的人證件不全,要押送出境,有的人該辦的手續都辦了,隻是因為沒帶在身邊,被所謂“執法”人員逮著,也要押送出境。這樣的務工人員,就是邊緣人群。一般病人,因為有親屬照顧,多屬於弱者,還不算邊緣,但一些特殊病患者,如特殊類型的精神病患者,發病了,會打人,會破壞,——中國人舊時稱其為“武瘋子”,往往受到非人待遇。還有艾滋病患者,因為這種病現在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又有傳染性,其傳染源又與中國人的傳統觀念大相背拗,於是很多人聞之失色,唯恐避之不及。不僅如此,有的地方,不但艾滋病病人被周圍人群拒絕,連他的親屬也被冷漠,被拒絕。有一位艾滋病患者的父親,原本有不錯的人際關係,但當人們知道他兒子是艾滋病患者之後,沒有幾個人理他了。吃飯躲著他,說話躲著他,連工作都躲著他,好像他兒子有了艾滋病,他也成了“瘟神”,“瘟氣”一到,諸神四逸。邊緣性人群中,還有賣淫者,這樣的人群,不但在中國,在很多國家都屬於邊緣人群。賣淫的女性在我們這裏稱為“三陪”人員。她們身心受害,毫無社會地位。老板可以在她們身上大賺其錢,嫖客可以在她們身上肆意泄欲,執法人員視她們為打擊對象,周圍的人對她們還要側目相看。且她們的這種經曆還要永遠瞞著自己的親人,否則,那後果或許更其不可設想。其實,這是完全不合適的,個中理由,稍後再講。還有同性戀。同性戀經過幾十年的奮爭,現在一些國家和地區已經取得合法地位。但在我們這裏或者說在世界上多數地區還不行,還要受歧視,受侮辱,甚至受到法律製裁。這其實也是不公正的。歧視已然不公正,再加上種種道德指責或者惡意歪曲就更不公正了。

3.對弱勢人群與邊緣人群的認知誤區與文化解讀

對弱勢人群與邊緣人群曾經存在或仍然有著不少誤區。這裏擇要而言,談五種誤區。(1)誤區之一強勢文化,越強越有理。中國傳統文明屬於強勢主導文化。其特點就是崇拜權勢者,依附權勢者,縱容權勢者,造就權勢者。西方也有強勢文化,但不見得強勢者就是官。有時是官,有時候是宗教領袖,有時候是富商。中國古來的情況不一樣,隻有官係列,才是真正的中心係列,萬民官為大。甭管你是什麼人,一遇到官,腿就得軟,不軟也給你打軟;頭就得昏,不昏也給你打昏。官越大,毛病越多,人們還得越尊崇他,官到了頭,就是皇帝。皇帝是應有盡有,別人全是他的子民。強勢文化,最鄙視的就是弱勢人群,雖然也講“愛民如子”,不過說說而已。很多時候,那些權勢者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愛,何況是“如子”了。而且把老百姓比喻成“子”,本身就是混蛋邏輯,不明是非,不講道理,不合人情世理,與現代文明格格不入,無須細論,不言自明。(2)誤區之二道德壓迫,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中國文化傳統,不許人犯錯誤,尤其不許弱者犯錯誤。例如,中國的女性不能犯錯誤,特別是有關兩性方麵。一犯錯誤,遺臭萬年,說遺臭萬年都不夠,因為這錯誤,很可能付出生命代價。因為你通奸了,所以打死也白打,殺死也白殺。甚至根本不用見官,家族就有權利對所謂的淫婦進行處罰,或者逼其上吊,或者將其沉潭,或者活活打死,或者還要殘酷折磨,反複羞辱。還有吸毒者。吸毒當然是極壞的事,但吸毒者並非全是不可救藥的人。一些吸毒者,之所以反反複複,總不能戒掉這壞習慣,其中一大原因,在於他們一旦進入這個行列,便從此不再被社會主流所接受。而且我們中國人的習慣,是小道消息最多,最關心別人的隱私。比如,一個人到了新單位,他的昔日“行狀”,不待他自己宣傳,更無須組織去替他宣傳,不消五時三刻,已然盡人皆知。好事不見得有人關心,壞事傳速最為驚人,某某人過去受過處分啦,某某人有不正當男女關係啦,某某人吸過毒啦,某某人和某某人是同鄉啦,恨不得連別人屁股上長一顆痣,他也會知道。這類習慣,實在是太不好了。而這種專拿別人昔日的過錯當“快餐”的文化,實在是一種小人文化,一種陰暗文化,一種害人文化,一種庸俗文化。因有這樣的道德壓迫,所以中國人不怕沒創見,就怕犯錯誤,一旦犯了錯誤,就有可能永遠被打入另冊,一輩子別想翻身。但這不合乎現代文明。(3)誤區之三以毒攻毒,專與壞人比壞。中國有句古語,叫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魯迅先生對這句話很讚賞,一生主張,對惡勢力隻能如此,別無他法。但這是需要嚴格界定的,在惡勢力麵前,出於自衛,不得不如此,最好如此耳。一個流氓要傷害你,你有權自衛;一個侵略者侵略你的國家,你有權反擊。麵對侵略者,就該迎頭痛擊,兩麵夾擊,讓他前後受敵,左右受敵,東西南北四麵受敵,天地六合,六麵包抄,那才好呐!但這是有嚴格界限的,超過這個界限,比如,敵人已經投降了,對待戰俘人就該用人道方式對待他。比如,他受傷了,還要認真對其實行救治;比如,他死亡了,也要對其遺體給以合理的處置、保存,以待他的親屬將其領回。對待壞人,便施以“壞”法,抓到一個小偷,先打他的臉,砍他的手,甚至使用更殘忍的方式毀壞他的健康,這就錯了。抓到一個殺人犯,好小子,你敢殺人,今天讓你嚐嚐殺人的滋味。例如,古代懲治犯人的方式,先剜他的眼,再割他的舌,又砍他的腳,還要剝他的皮。這樣的做法,更錯誤了。對待壞人使用壞法,實際上,已經站在壞人的立場上去了,不知不覺,壞人成了你的指導老師。現代文明的特點,不是用不文明的方法折磨壞人,而是向這些違法者展示了主流社會的文明。換句話說,是用文明去改造邪惡,而不是因為你邪惡,我比你更邪惡。豬八戒偷吃了仙桃,我就砍你的豬頭,孫悟空偷吃了仙丹,我就把你丟進火爐,看你變成湯水。這種思維方式雖然看起來很革命,很義憤,很解氣,其實是與壞人的同構思維。而它的惡性擴大,則是傷害了更多的無辜者,殘害了許多正義人士。(4)誤區之四過度中庸,異類難以存身。過度中庸,這話似乎自相矛盾,因為中庸的本意就是不偏不倚。然而,確有這樣的情況。中庸本是過度的對立麵,但非中庸不可,就有過度之嫌。一講中庸,天下都要中庸,誰不中庸,就給誰來點顏色看,就是過度中庸。我過去也曾說過,前人批判中庸,主要批判它不允許冒尖,不允許偏執,不允許革命。因為你一冒尖,就不中庸了,一偏執又不中庸了,一革命,更不中庸了。最好一副哈巴狗相,說貓又像狗,說狗又像貓,不貓不狗,正合中庸之態。但中庸的另一麵表現,是不僅不讓冒尖,而且不準落後,冒尖既不中庸,落後也不中庸,偏執既不中庸,寬容也不中庸,革命既不中庸,反革命也不中庸。中庸到了這樣的境界,就不許另類出現了。比如,人人長袍馬褂,你非穿一件西服,於是眾人側目,給你一個西崽名號,讓你走到哪裏都不受歡迎。過度中庸,必定打擊多元文化。比如,一提文藝作品,單單喜歡現實主義,現實主義有時都不行,還要革命的現實主義,革命的現實主義都不夠,還要革命的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既稱主義,就難以結合,如果說兩種表現手法結合,仿佛還有點可能,人家都主義了,你還非讓人家結合,這不是硬讓馬駒下蛋嗎?改革開放20年,這樣的局麵總算過去了,但那思維方式還在。現在把守創作理念大門的新掌門或者自以為是新掌門的人們,對現實主義、浪漫主義之類,早已嗤之以鼻。本掌門隻知道後現代主義,連現代主義都過時了。後現代主義,其實也很好,多一個主義,對中國這樣的大國而言,都有可能的意義在。可悲的是,大家一提後現代,就得一切都後現代,您要是不懂後現代,或者沒有打出後現代的旗號,那麼,文壇雖大,您就算瞎了菜了。那些對後現代入了魔的教主們,莫說青眼,白眼都不會看你。(5)誤區之五打著多數人旗號,少數人利益可以省略不計。弱勢人群總是少數,邊緣人群更是少數。尤其是後者,如果不是少數,怎麼會位於邊緣呢?比如,八股文時代,你寫白話文,你就處在邊緣地帶,科考不接受你,士大夫看不起你,一切富麗堂皇的大門對你通通緊閉,你隻好在邊緣地帶走來走去,如石縫中的樹苗,曲折往複,勉力生存。更可怕的,是打著多數人的旗號,這旗號上常常用特大字號寫道:國家、民族、正義、理想等不可一世的大字眼,看到那些居於邊緣地帶的小人物,要見一個,滅一個。穿衣不合時尚的,抓;說話觸犯規矩的,抓;兩個人在一起交頭接耳的,抓;就是對長官不理不睬的,都要抓。表現在政治活動中,尤其要求步調一致,什麼事都要一致通過,誰不一致,就讓誰嚐嚐一致的厲害。所以直到如今,講真話,在公開場合講真話,在媒體上講真話,還是一個很高的標準。很多社會問題,大家並非不明白,但為著一致起見,隻能“顧左右而言他”,或者幹脆七扯八躲,胡說八道。多數人利益當然要保護,但因此便隨你犧牲少數人的利益,也是在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