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描述新人類:一種活法,一種形象,一種文化
1.漫話古今新人類
討論生死問題,不能不涉及新人類。但僅僅是涉及,未免膚淺。要說解析新人類,又有些誇大。何況,所謂新人類,即正在興起的“人類”無疑了。對於正在興起的事物,說把握它就說得早了,說認識它就說得過了。人家正在興起,你再怎麼認識,也是有限的。但這是一個不能不涉及的話題,於是,我現在做的,隻是一個“描述”。描述新人類,不當或不得要領的地方,還請方家指教。新人類這個詞未知起於何時,但20世紀90年代以來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各種媒體上,則是不爭的事實。這說明,新人類的影響越來越大了,而且在新人類後麵,又有了新新人類,在主流人類之外,又出現了“另類”人群。新人類、新新人類加上另類,使得中國,也使得世界文化更為鮮活,更為精彩,更為刺激,也更為熱鬧。新人類,在中國大約是指出生在20世紀70年以後特別是出生在70年代或80年代的那一代人。過去有作家寫過“第四代人”,這新人類,如果可以按代去排的話,大約屬於第五代或第六代人了。但它並不是一個代的概念,即使是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也並非全屬於新人類,新人類除去出生時代之外,還是一個文化概念。他們之所以稱為新人類,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新,他們的思維方式新,他們的活動方式新,也包括他們追求的時尚新,形象新,衣著新,裝飾新,生存與藝術觀念新。因為他們與原有的觀念、行為、形象、生活方式有了全新的區別,始可以稱為新人類者。另類的情況有所不同,稱為另類的,未必是全新的,但肯定是具有反叛色彩的。他們中或者也有中年人,甚至老年人,然而他們雖為中年人,不入中年人主流;雖為老年人,也不入老年人主流。他們或生活在主流人群外,或生活在邊緣狀態,但不管生活在何處,他們總是與主流人群、主流文化有著質性區別,仿佛羊群裏出了駱駝,又好比蛇洞中出了鱔魚,更好比牛群中出了大象。總而言之,他們與眾不同,不是一般不同,而是品類不同,於是,人們便稱其為另類,或者他們自己也願意以“另類”自稱。新新人類當然也屬於另類,但他們比新人類更新,有人認為,這主要是指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末或90年代之後的一代,如果是這樣,這還是正當青年或將及成年的一代。雖然年紀輕輕,已然表現出全然不同於前人甚至不同於新人類的“新新”特色。如果說,新人類還是有些自覺的“活”法,那麼,新新人類更多的表現則不再是自覺的,而是自為的了,或者說,他們已無須自覺,很自為地便成就了其“新新”之品性。另類是對傳統主流的一種反叛,新人類則是對傳統社會人的一種剝離,到了新新人類這裏,大約已經成為新的生活的享用者,他們無須再用那麼反叛的態度去對待人生,其自在特色已然呈現出全新的風采。但主流文化的慣力仍在繼續,新新人類能否成為社會的主流,則是一個未可推論的問題。但他們既已出現,便不能不引起社會的關心與文化的互動。這也正是本書對他們特別關注的原因所在。同時,為著敘述的方便,一般隻用新人類作為代名詞。新人類形象,古已有之,另類文化,同樣如是。戰國時代的屈原,就是一個另類。那本是一個百家爭鳴的時代,他都過百門而不入,隻管一心一意忠於楚國,非另類而何?那本是一個合縱、連橫的時代,天下士人,不去西秦,便遊列國,他雖被放逐江湖,卻隻顧長吟江畔,苦頌離騷,又非另類而何?他自我評價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正是他身為“另類”的輝明寫照。東漢時代的王充,也是一個另類。兩漢時期,儒學經典地位獨尊,天下士人,皆為儒生,所爭所鬧,不過今文古文而已,王充也是儒生,但他特立獨行,既要“刺孟”,又要“問孔”。孟子是亞聖,他都要對孟子行“刺”,孔子是聖祖,他又要對聖祖生疑,留下一部《論衡》,一個世紀不被人理解,若非另類,又是什麼?漢末三國時代的曹操,也是一個另類。他本孝廉出身,然而,本人卻是一個梟雄,有人說他“奸雄”,他不以為忤,反以為榮。他選用人才,不看品行,而是“唯才是舉”,隻要有才,不問出身。他寫文章,不管傳統,不守規矩,要說就說,要笑就笑,敢怒敢罵,灑脫不羈。魯迅先生說他是“一個改造文學的祖師”,“膽子很大”。這樣的人物,不是另類,又是什麼?文學人物中,賈寶玉是個另類,而且是新人類。別的貴族少年,不是戀錢,就是戀權,獨他不然,說男人汙濁,女孩兒清新,不願與須眉為伍,但願為女兒家疊被鋪床,關心脂胭勝過關心功名,關心青春女性勝過關心“四書”“五經”,什麼“文死諫,武死戰”,在他那裏,一概都不中聽。什麼經濟文章大道理,在他那裏全是狗屁不通。這樣的人物,當真是另類再加新人類了。其實,孔子也屬於另類,因為他另類,所以他一生主張,不被社會主流所接受,他淒淒惶惶,周遊列國,也得不到當權者的些許賞識。他所作所為,官方不解,民間亦不解。所以人們才罵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才“困於陳蔡之間”,“絕糧三日”。孔子生於春秋晚期,他的學說,經過整個一個戰國時代,在當權階層都找不到賞識者,直到漢武帝時代,才成為官學。一個人的學說,要經過差不多400年時間才被人接受,孔子不但是另類,而且是大大超前於曆史的另類專家。新人類與另類的產生,需要相應的社會條件。一般地說,在社會發生重大轉折的關頭,便給了新人類以活動的舞台,而在曆史發展相對平穩的時期,則新人類無法產生,有些另類,命運也艱難。比如,奇裝異服,在平穩時期,人們不接受他,穿也可以,但不能持久;往往被主流社會七批八批,成了千人所指的東西。但在曆史發展的重大轉折關頭,或者一種新文明日新月異的曆史時期,另類有了知音,新人類有了生存基礎。他們不但不會很快歸於沉寂,而且灌注給曆史的發展以無法替代的先鋒、時尚作用。中國古代的新人類,魏晉南北朝時代是一個重要時期。《世說新語》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做是彼時新人類的語錄,其中《任誕》《簡傲》二篇,尤為突出代表。比如,劉伶喜歡豪飲,有時任性放縱,裸體在家中痛飲,別人諷刺他,他說:“我把天堂和大地當作房屋,把房屋當作褲子,誰讓你們鑽我褲襠裏頭了。”阮籍的嫂嫂常回娘家,他碰見了就和她道別,這辦法在當時很難令人接受,他也滿不在乎。別人說他,他回答說:“禮法難道是為我們這類人設立的嗎?”一副我行我素的另類行狀。王子猷給桓衝做騎兵參軍,桓衝問他:“你是什麼官?”回答:“不知道,但常有人牽馬頭,大概是馬曹吧。”桓衝又問他管理多少馬,他回答:“不問馬,怎麼知道馬的數量。”又問最近死了多少匹馬,他想起聖人的話,便說:“不知生焉知死。”還有一個叫謝萬的,當著他哥哥的麵,四處去找便壺,這等做派,驚世駭俗。魏晉時代,正是中國發生巨變的時代。西漢儒學,已走進死胡同,新的生活方式正在形成,於是新人類出來,獨領風騷於一時,給後人留下種種佳話。魏晉時求新求奇,那情形有如現代大陸中國人的泡吧,上網,洗蒸氣浴。中國古代另一個大轉變時期發生在明代末期,其起始點,約在正德年間,這時的儒學,在經過宋時新儒學的重新輝煌之後,又出現重大危機,於是一些新人出來,講叛逆話,做叛逆事,但也不是另起爐灶,更不是嘯聚山林,而是在儒學的舊講堂之上,提倡自己的新主張,新見解,其代表人物如王艮,如何心隱,如徐渭,如唐伯虎,如李贄。王艮是灶丁出身,後拜王宗仁為師,但他不遵禮法,另有一派自家道理,頭戴五常冠,穿著深衣,手裏拿著笏板,到北京四處講學,時人不解,稱他為“怪魁”。徐渭是大藝術家,能詩能畫能書法。但他行為怪異,放蕩自任,也曾發瘋,更多狂躁,到了晚年,自作年譜,起名《畸譜》。這樣畸人,當真另類。李贄本是儒生,自稱“和尚”。他不以孔子之論為論,不以儒學之學為學,雖然骨子裏還是個儒生,卻說自己50歲以前“尊孔子不知孔夫子何日可尊”,譏諷自己是矮子看戲,是前犬吠形,後犬吠聲。他認定“穿衣吃飯,即人倫物理”,把自己的著作,或名為“藏書”,或名為“焚書”,認為非藏之必焚之。最後以耆年老翁自刎於獄中。曆史上大規模產生新人類的年代,首推20世紀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這個時期,從文化人物到政治人物,從政治家到文學家,不但新見奇見迭出,而且不乏驚世駭俗之論。有些文章,今日讀之,猶凜凜有不可侵犯之氣。有些見解,今日思之,猶覺鮮活浪漫不似出於前人之手。其中代表人物,如陳獨秀,如胡適,如魯迅,如周作人,如蔡元培,在今天都成為新文化的主流派代表人物,而在當時,卻大半屬社會另類的範疇。由此可知,新人類正是曆史發展的必然結果,又是促進曆史發展的動因之一。但我這裏指認的新人類與古之新人類亦大不同,與前之新人類大大有不同。從現象上看,別的新人類隻是後人對他們的一種推論,一種概括,而今之新人類,正是“新人類”的創造者,這名稱就其本義而言,亦是他們的專利標識。從內涵上看,今天新人類,顯然有著與上述種種新人類、另類不同的文化與社會曆史背景。凡此種種,亦是當今新人類的魅力所在。
2.新人類特征描繪
新人類尤其新人類的基本特征是自由自在,所謂“自由自在再生的一代”。無所適從的新新人類[N]參考消息,2000-8-19他們有共性,但更強調個性;有自覺,但更強調自在。他們上一代人,也強調個性,但那往往是共性中的個性,大家基本一樣,各人略有不同。新人類全然不是如此,他們追求的是一人一樣,你這個特點,我不,我是另一種。所以描繪新人類的特征,本身就有些難度。這些描述,主要說的是一種傾向,傾向如此,現實中的新人類,更注重的是各天各地,各說各話。本人認為,新人類有以下16方麵的表征性。(1)玩,玩世不恭玩,對於新人類而言,乃是無比重要的事。基本可以說,玩就是新人類的主題。人類本性,就有玩的因素在內,且無論何時何代,都有自己玩的內容,孔子好遊春,好音樂;漢人好投壺;晉人好飲酒;宋人好蹴鞠;明人好奢華,都與玩有關;革命的偉人,也主張不懂得休息,就不懂得工作。但像新人類這樣的玩法,未曾見過。他們好玩,不但把玩看成娛樂,而且把玩看成生活,看成生命的要素。幹閑事算玩,幹正事也算玩。老北京人玩花玩鳥玩蛐蛐,把自己看成是“蟲”,新人類,不玩這些了,他們要玩音樂,玩舞蹈,玩詩歌,玩小說,玩電影,玩電腦。音樂本頂高雅的事,不行,得玩;舞蹈本頂藝術的事,不行,得玩;文學創作,何等嚴肅,但在他們那裏,不過玩玩而已;電影、電視,是現代人須臾不能離開的娛樂形式,正好給他們提供了“玩一把”的活動平台。新人類本性好玩,無所不玩,最反感的就是假正經,而他們眼中那些假正經,正是他們的前輩或前輩的前輩眼中的真正經、大正經,他們為著這正經,要正正經經向新人類表達自己的觀點,宣傳自己的主張,但新人類不買這賬。他們會反問:有這麼正經嗎?有必要這麼正經嗎?有這麼重要嗎?就算很重要很很重要,玩一把就不行嗎?新人類玩得起勁,老正經七竅生煙。而新人類的特點,就是能化憤怒為玩笑,而且能化憂愁為玩笑,還可以化煩惱為玩笑。米蘭?昆德拉親曆蘇聯人侵略他的祖國,但他的小說,偏不以敘激出之,而以幽默出之。他的代表作品《生活不能承受之輕》《玩笑》,恰合新人類對待生活的意趣。他們喜歡玩笑,但這玩笑要真的好玩才行。即使你傷害了他們,他們不再與你來往了,也絕不紅頭漲臉和你大戰,或者斤斤計較與你算賬。他們的典型表現是不認識你了,他們的典型用語是——不跟你玩了。那意思是說,既然你不愛玩,還跟你費話幹嗎?玩得好我玩下去,玩的不開心,算了,拜拜了——找好玩的玩去了。雖然新人類以玩為主題,但並非玩不出名堂,實際上,他們還很能玩出名堂。《北京青年報》2000年6月23日在《開卷》欄登了一篇文章,題目叫作《晚晚生代來了》說“80年代出生的人在2000年浮出水麵”。這正是玩的一代,然而玩的有水平。他們不但在生活姿態上標新立異,在小說詩歌散文等文學方麵都有自己的成功創作與創見。新人類以玩代幹,幹中有玩,玩中有幹,幹是協奏曲,玩是主旋律,這樣的人生表現,縱然不值得我們這些舊人類欽佩,至少該引起我們這些舊人類的思考。(2)奇,奇形異狀新人類不但心態大異於前人,而且其形象追求更有特點。那形象,在凡俗者眼中,就是奇形怪狀,怪不忍睹,看一眼都要頭暈半天,想一想都可能血壓升高。有批評者說:現在,“新新人類”們願意在外表上大下工夫,把頭發染成五顏六色,穿耳洞、舌環、鼻環、肚環,身上刺青,這一切在酷的原動力的驅使下,都不痛了!穿著奇高無比的矮子樂,手機上掛了成串的裝飾品。……整日飆車,流連於娛樂場所的五光十色中,卻說這是舒解壓力的方式。別的不說,單說那些環就夠要命的,耳環,曆史久矣,尋常人也戴,倒也罷了。還有鼻環,你又不是印度女郎,戴個鼻環所為何來。還有舌環,不知從哪學來的原始環藝,再加上肚環,更“可怕”了。再添一環,差不多“五環”俱全了。然而,這對於新人類來說,全是小菜一碟,而且這樣的形象這樣的裝束,正是新人類的形象本色。你說男子戴耳環不好,喬丹也戴耳環,有什麼不好?戴個耳環也沒有影響喬丹的偉大。你說耳環是原始時代人們遭受屈辱的遺風,別開玩笑了,為著一個耳環,一下子想到遠古去了,您老不覺得累嗎?您不累,我們累。管他遠古不遠古,我喜歡,我戴,我高興。完了。不信,您也試試,且看感覺如何。新人類的裝束,直讓他類頭痛。然而,這並不影響他們的快樂,反而增添了他們的刺激感。實際上,相當多的人,對這些新的裝束已經接受或正在接受著。舉例來說,日本足球近些年來出盡了風頭,但它的那些隊員都年紀輕輕,而且具有新人類的某些特征。有評論者這樣寫道:在悉尼奧運會的棒球比賽中,日本選手中村紀洋把頭發染成金色,十分引人注目。但是在足球選手中這根本算不上稀奇。金發、綠發、光頭,什麼樣的都有,這些甚至連個性都算不上。連個性都算不上的東西,還有必要對它大驚小怪嗎?其實,新人類追求形象新奇,奇形怪狀,也是一種藝術。比如,中國傳統戲劇的臉譜,要說奇異,更加奇異,我們接受臉譜覺得困難覺得緊張得不可思議了嗎?美國NBA球員中,很多人都有刺青,有的還把中國漢字刺在身上的顯著部位。例如,坎比就在胳膊上刺了一個醒目的“勉”字,艾弗森則在脖子上刺了一個“忠”字。某一天,我對這現象來了興趣,想問問刺漢字的外國運動員還有哪一位。於是有年輕人問我,是不是又想起愛國主義來了。這問題有點諷刺意味,但一看見漢字就想猛抒愛國主義情緒的人一定也不少,不過,真的那樣,可就有點過於幽默了。(3)個,個性第一,不幹涉他人新人類喜歡個性,但並非刻意地追求。他們認為,個性是全然合理的,沒有個性,差不多就與沒有生命相同。他們喜歡個性,隻追求玩得更有興趣,並不知道要批判誰,要分析誰,或者要和誰誰誰有什麼過不去。因為喜歡個性,所以也特別喜歡那些能張揚個性的娛樂或體育運動。他們喜歡蹦極,喜歡過山車,喜歡快速滑道,喜歡攀岩,也喜歡去大自然中長途跋涉。你不要看他們從小沒有受過多少苦,既沒有受到過饑餓的威脅,也沒有上山下鄉的經曆,而且平時的表現,還頗有些嬌嬌嫩嫩,懶懶散散。然而,他們喜歡刺激,越是刺激,越能激起他們的內燃力。而且,麵對刺激,他們不怕危險,也不怕艱苦,不怕作秀,也不怕出洋相。高興了,就大笑;害怕了,就大叫;沒轍了,就大哭;甚至在眾人麵前,還要把答應的事當麵反悔,然而,也許不到5分鍾,卻又來了新的勇氣,把反悔的事情再反悔過來。他們喜歡刺激,但不幹涉別人,不因為自己的勇敢而驕傲,也不因為別的人不夠勇敢而批評人家。我幹我的事,你幹你的事,我有我的個性,你有你的個性。我一天蹦三次極,是我願意,你一輩子不蹦極,也很正常。你攀岩得了冠軍,我祝賀你,我就是拒絕攀岩,但我可能另有展示自己個性的理想。那理想是什麼?還沒想呢!等想起來,再說不遲。到時候,它也會活靈活現,讓你們吃一大驚。(4)輕,活得輕鬆,不喜歡沉重新人類喜歡生活,更喜歡自在,對婆婆媽媽,十分反感。年輕人不喜歡先輩嘮叨,也是人之常情。但新人類在這方麵的反應顯然要強烈得多。你一說他,他就不高興,說多了,還要沉默,還要翻白眼,還要加倍反駁。他們的習慣抗議語是:你累不累呀,你煩不煩呀!到了這般時候,您自我感覺不累都不行,自我感覺不煩也不行。你不累,人家還累呢,你說的不煩,人聽的煩了。新人類尤其反感說教,什麼明天呀,前途呀,後果呀,以及道德呀,理想呀,影響呀,麵子呀,誰誰不高興啊,還有什麼注意事項啊。你說得越多,新人類越聽不進去。在他們看來,一個人有多少快樂時光,都讓這些沒頭沒腦,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擠占了,太沉重了,快窒息了,沒法出氣了。對於一些傳統話題,新人類自有新解。舉凡聽起來越沉重的內容,你就是再好,再有意義,他也一樣不感冒。比如,人的遺傳基因成為熱門話題,於是有人預測,21世紀的人,有可能活120歲,甚至150歲。理論界對此認識不一,還發生了爭論。有人說150歲的壽命預測有根據,也有人說這是天方夜譚。但新人類的視角獨特,他們覺得長壽固然是個好消息,但也不能太長壽了。活150歲,起碼要工作90年,不免太恐怖。現在人工作40年,已經很恐怖,工作90年,對不起,您讓我先回去得了。新人類反對沉重,並非就是害怕勞累,但他們與前人不同。如果說他們前輩常常使用“以苦為樂”的觀念來勉勵自己的話,他們才不喜歡以苦為樂呢!苦就是苦,把苦愣說成樂,那不成傻丫頭或傻小子了嗎?苦不能變成樂,但為著“樂”,卻可以吃苦。比如,為了減肥,苦也不怕,為著美容,苦更不怕。為著這樣那樣關乎歡快的大題目,就是苦出油來,也滿不在乎,眉都不皺,眼都不眨。因為反對沉重,所以喜歡輕鬆。相當多的人,對幽默很有興趣。有時候,連幽默都覺得太高深了,對諷刺,對玩笑,有著特殊的領悟力。一個很小的說笑,他們的先輩們還沒琢磨出那搭兒可笑呢,他們早樂得趴下了。他們是天生的樂天派,所以對香港衛視“鏘鏘三人行”之類的節目,特別中意,津津樂道。不唯這節目,就連根據這節目編的一本《一笑了之》,也很暢銷。這裏引兩則幽默段子如下:一則,馬桶的威力。1944年夏天,英國遭受空襲時,一所出租公寓被炸彈擊中,硝煙散盡,人們發現,一位老人不見了。救護隊聽到廢墟中傳來的笑聲,從廁所的殘磚碎瓦中挖出了毫發未損正哈哈大笑的老人,問他何故如此,老人回答:“我一拉抽水馬桶,這房子就倒了。”另一則,無題。登陸艇在向諾曼底進發的過程中,大兵瑞恩問中士:“最近的陸地有多遠?”答曰:“兩海裏。”“朝哪個方向?”答曰:“向下。”我曾把這兩個段子說給一些中年人聽,人家麵無表情,一點不笑,不覺其樂,隻覺其怪。問年輕人何故,回答:你們哪懂幽默。得,連問話的人也繞進去了。(5)信,相信自己,自我張揚中國傳統,不讓你相信自己,在家相信老子,在外相信君王。革命年代,不講老子,皇帝了,但也不講自我,講的是相信組織。我們這一代,年輕時受的就是相信組織的教育,現在人到中年了,有點自信,也很可憐。常用語之一是,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的意思就是你不要以為你是誰,再接下去,那意思是說其實你隻是你而你並不是誰,最後的結論是,你不過隻是個你罷了。新人類相信自己,完全徹底,不容商量。仿佛他們生來就是如此,相信自己沒商量。他們的邏輯:我都不相信自己,誰相信我自己;我都不知道我是誰,你們誰知道我是誰?新人類相信自己,從自我出發,興趣如此,誌向如此,用語如此,取向如此,沒有那麼多囉嗦,也沒有那麼多麻煩。而且,他們的這種價值表現,終於有了典型的代表性人物。《精品購物指南》2000年12月5日有一篇題為《文學中的興奮劑:韓寒、衛慧和王朔》的文章。把這三位放在一起,可說是獨具慧眼。其實他們不同齡,例如,將王朔放在新人類裏,好像年齡有點不合適了,但那風格,確實相似。王、衛、韓,都是自我派。王朔的特點,是自說自話,他的小說,個性化語言非常鮮明。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他,一看這小說,就知道,這是朔爺的作品。有人不高興王朔,罵他的小說是痞子文學。其實,說痞話的文學作品不少,但王朔獨樹一幟,因為就是痞味,也是王朔式的。放火裏燒三天,再放水裏泡三天,然後擱冰裏冰三天,整出來一看,依舊痞頭痞腦,依舊鮮亮活現。王朔出了一本《無知者無畏》,又來一本《美人贈我蒙汗藥》,讓大小媒體熱了一道。支持王朔的人不多,罵他的反對他的人不少——從網上看仿佛如此,但看他的書能有那麼大的銷量,知道為他喝彩的也一定大有人在。批評他的人雖多,卻往往東說西說,找不到切口,好像狗咬刺蝟,沒處下嘴。因為朔爺對理論不感興趣,雖然討論的好像也是理論問題,但對理論依然不感興趣。對理論既不感興趣,對各種理論流派更不感興趣了,什麼現代、後現代,朔爺全不理會,人家說的就是人家想的,一切從自我感受而來。仿佛神鞭傻二,武器是自己生出來的,什麼刀譜、槍譜、拳譜,一概不懂。你再拿什麼罵我,也跟表揚我差不多少。所以隻相信理論的人沒法跟王朔過招;一個不相信自我的人也沒法跟王朔過招;而一個全然相信自我的人大約也就無須和王朔過招了。衛慧不同於王朔,她比王朔更前衛些,但在相信自我這一點上,一點也不比王朔遜色。衛慧的書,多寫自我感受,即使這感受不全然是衛慧的,必然是衛慧所認同所許可的。她或她小說中的主人公,不忌諱談自我,不忌諱談性,不忌諱談各式各樣的自我人生。或者毋寧說,她更喜歡談自我,談性,談性感受。那口氣,那心態,那風格,也都是非常個性化與自我化的。批評衛慧的人,認為她隻是賣弄自己的那一點感受與嚐試,然而,能把這些寫出來,而且寫得很有讀者,也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的。衛慧做了,而且做得很有影響。於是有人支持,有人喜愛,有人厭煩,有人怒惱。說好說壞,莫衷一是。然而,你不能說衛慧寫了性,她就是個不好的人,如果你這樣說了,那麼,你就會為此付出道義方麵的代價。因為衛慧實在也沒做什麼,她不過寫了一本性感小說罷了。韓寒也是如此。韓寒輟學,就因為那學習不合他的興趣。沒有興趣,就不學了,這正是新人類式的學習態度,這態度不僅韓寒一人而已。有人批評他們說,按他們的智力,不是不能接受數、理、化,而是他們根本不用心去學。不用心去學,怎麼能學好呢,再進一步說,能接受而不接受,就不是能力問題而是態度問題了。但這樣的思路,根本與新人類式的想法格格不入。他們喜歡自我,尊重自我,絕不委屈自我。你認為興趣不重要,他們認為興趣最是要緊之事。我沒興趣了!這就等於一個宣言。而且宣言後麵即行動,因為我沒興趣了,所以,就不再去理它,管它有用也罷,沒用也罷。一些好心人,給韓寒講大道理,苦口婆心,說長論短。然而,雙方的觀念是不兼容的。你說你的理性,人家想人家的興趣,風一事,牛一事,馬一事,風、馬、牛不相及,說來說去,還是該不相及猶不相及。理解新人類,先該明白自我是怎麼回事,否則,免開尊口。如若不然,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6)真,童心無忌,任意發揮新人類極富童心,而且看那勢頭,好像童心永在,永遠也長不大似的。他們喜歡玩具,喜歡卡通片,喜歡聽各式各樣的童話,也喜歡開各種各樣的玩笑。在一些人眼裏,他們本身簡直就是一種玩笑,一個童話。他們老大不小了,但要擺一個大大的熊貓,或者一條大大的胖狗,或者一頭大大的大象,或者一個大大的娃娃在床上。白天看它們的笑,晚上抱它們睡,沒有這樣的玩具,新人類的床就不完整,他們看著就不舒服。他們愛玩具,尤其愛卡通,卡通人物須臾難離。從小看卡通片長大,電影看不夠,還要買卡通漫畫,或者卡通玩具。日本人的卡通作品,在中國算是找到了知音。現在電腦相對普及了,他們更玩起了各種卡通遊戲,從古代到現代,從中國到外國,一玩上手,書可以不看,飯可以不吃,覺也可以不睡。對這現象,有人批評,有人憤怒,有人教訓,說卡通是孩子的玩意兒,有什麼層次,有什麼用處。新人類之新,就新在童心之上,孩子喜歡的,他們就喜歡,他們當孩子的時候就喜歡上了,現在大了,依然喜歡,這叫癡心不改,這叫愛就愛它一個夠。2000年第8期《讀者》登了一篇署名佚名的文章——《新人類批判》,列舉了兩個方麵的問題。即:A“後兒童時代流行症候群”,B老人類思索:新人類為什麼長不大。具體內容又分為6個側麵,即:a.卡通片:“寵物小精靈”的搖籃;b.玩偶:玩具總動員;c.鬧點兒沒所謂;d.“421”型的新人類;e.小燕子綜合征;f.“裝嫩”是一種時尚。6項順序為作者所編。這讓老人類們焦心,讓他們不解,讓他們為他們的前程擔憂。然而,新人類無所謂,他們這樣回答:成熟=世故+圓滑,多麼可悲。我們不願意長大。(7)不從流俗,不屑高雅新人類不從流俗,而且對“俗”的東西,天生持批判態度。什麼事情,到了他們那裏,一加上個“俗”字,就算完了。人其實不能免俗,俗人不是壞人。但新人類生活起點高,不但拒絕壞人,而且拒絕俗人。俗事也不允許,他們天生不願為俗事操心,三兩醬油二兩醋,這些玩意兒,新人類聽都不聽。不能辦俗事,不能穿俗衣。多好的衣服,隻要與俗字一沾邊,立馬掉頭而去。新人類喜歡玩具,但俗了不行。你不要以為,是個麵娃娃就能讓新人類滿意,那你就太不了解新人類了。他們愛玩具,但這玩具一定要合他們的意,說得誇張點,朋友有點不可心都成,玩具不可心,一定不要。不喜歡俗,但也不喜歡雅。雅這件事在很多老人類那裏是最可敬重的,多少老人類,一提雅字,馬上起崇敬之情。在他們那裏,雅是與高尚連著的,作者雅了才能稱天才,音樂雅了才能進殿堂。但新人類不高興雅,或者換個說法,雅也行,但不能有那麼多說辭,那麼多規矩,那麼讓人不自在。你再雅的東西,不能玩,不能樂,不能隨隨便便,他也不要。傳統理論,好的作品,最難得的境界乃是雅俗共賞,而新人類的特色,卻是雅、俗兩不愛,多少有點油鹽不進的味道。因何雅、俗兩不愛?因為新人類在本質上是充滿了異類色彩的。其外在表現是十分隨意,其內在追求十分反叛!管你雅的、俗的,太傳統了,不喜歡。新人類欣賞藝術,文學要談後現代,音樂要聽搖滾,舞蹈要看現代舞。當然不是說凡新人類個個如此,實際上,新人類中也有很不喜歡後現代文學,也有很不高興搖滾樂,又有很不耐煩現代舞的。實在他們中的許多人是看瓊瑤,看席絹長大的,他們對香港影視明星更覺親近,對港台歌曲及文學作品更能溝通。但在本質上,他們的內心世界是與後現代的,是與搖滾樂、與現代舞相通的。隻喜歡港台文藝的,即使屬新人類,也是一般化的新人類,他們可以與這個特定人群的關係是自由自在行入行出,而能夠達到後現代與搖滾層次的新人類,才是真正的新人類,即使他們並不真的喜歡音樂,也不真的欣賞搖滾也罷。(8)不談理想,但有文化新人類不談理想,理想這個詞在他們那裏是“出鏡率”最低的詞之一,除非作為諷刺。他們不但不喜歡談理想,甚至不喜歡談未來。他們嘴裏的未來,頂多就是明天,連後天都嫌太遠。因此,他們從來不會為未來而著意,而焦心,而痛苦。你給新人類講未來,縱然你是未來學家,也擋不住新人類們打瞌睡。因此,有批評者說:“新新人類”的痛苦散發著一點嬌氣、兩點霸氣。他們的痛苦來自:誰發財了,誰走紅了,誰又去美國了。他們不做理想夢了,不做文學夢了,他們當然不懂得懷舊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嘴裏念叨的是GREEN CARD(綠卡)、VIP(主要人物)、BIG BOSS(大老板),還有“小蜜”(小小年紀似乎並不妨礙經驗的成長)。新人類不談理想,不等於沒想法。他們關心現實超過關心未來;關心自己超過關心他人;關心形象勝過關心道德;關心寵物有時勝過關心家人。新人類看似沒有理想,但他們很有文化。講起吃、喝、玩、樂,人人都有一套;講到影視明星,個個都有見解;講到對周圍人的看法,內心自有評說;講到種種社會時尚,從不落後他人,而且常能見解獨到,冷不丁就會說出幾句“經典”來。比如,他們玩電腦,會給自己起種種有趣的名字。這名字有中國式的,也有外國式的,有很雅很雅,雅得讓人覺得靈魂都穿上大禮服似的;也有很俗很俗,俗得讓人看一眼都能俗一個跟鬥;有的很新很新,就算你日新月異,也沒他新;也有的很怪很怪,怪的比海怪還怪,比奇怪還怪。兩個網友切磋自己的網名。一個說,幹脆叫“豬頭三”算了。另一個不滿意,說:“豬頭三”已經有人占了,而且你知道“豬頭三”什麼意思嗎?翻譯成北方話就是“二百五”。前一個又說:“二百五”差一點,要不叫“沒心沒肺”吧。過去,人們愛給別人起外號,很多外號都帶點嘲諷的意思,以致因為外號常常鬧得不快。但和新人類比起來,那不快就有點不懂得幽默了。我由此聯想到我中學時有個同學,外號叫“大王八”的,別人老遠叫他——“大王八”,他馬上大聲回答:“哎”。於是,周圍的人都笑了。新人類深知此理,所以豬、狗、驢、貓,隻要喜歡,皆成雅號。(9)喜歡有錢,有錢就花新人類喜歡談錢,在他們眼裏,什麼都是俗物,唯獨錢這東西,不能算俗物。中國古人不愛談錢,以為錢非雅道,所謂“君子不言錢”。新人類可不管這一套,什麼君子不君子的,對他們而言都是無所謂的事——順便說,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君子感,所以也很少指責別人是小人。新人類喜歡錢,喜歡大錢。能有100萬,絕不要99萬,能有1000萬,絕不要990萬。錢不怕多,最好“韓信點兵,多多益善”。有多少錢不能花了?這是新人類的口頭禪。他們常常為自己算賬,一身名牌多少錢,一輛新車多少錢,一棟房子多少錢,再來一套別墅多少錢。算著算著,錢不夠了,那麼好,再在原來的數字後麵加上一個零,要不加上兩個零吧。你不要說,這麼多錢你花得了嗎?老人類可能花不了,新人類沒有花不了的,買一座別墅花不了,不會買10座嗎?哈爾濱一座,海南島一座,南寧一座,青島一座,北京一座,上海一座。錢要再多,美國一座,意大利一座,再加上巴西一座——看足球方便,俄羅斯再來一座。何況說這麼多別墅,沒一架私人飛機也不方便啊!一方麵喜歡錢,一方麵又恨麻煩,所以新人類的賬,常常是混亂不清的,沒算一會兒,腦袋大了,去他一邊的,反正現在沒錢,以後錢來了再說。新人類不見得能掙錢,但顯然很愛花錢,對他們的這種愛花錢,老人類們看不慣,也看不懂。有位老父對客人抱怨:“我這個兒子,身上有10元錢,就敢打的,好像有十萬八萬似的。”兒子卻說:有十萬八萬幹嗎還要‘打的’,有五萬夠首付,我就買小汽車去了。新人類雖然愛花錢,卻不賴賬。傳統的中國人,常常在錢與麵子之間煩惱。一方麵,愛麵子,有點錢不花覺得沒麵子;另一方麵,花了錢又真心疼,比如兩個人一起出去吃飯,都要搶著掏錢,否則,就是不仗義。但請客多了,錢又不仗義了。結了婚的,回家還要報賬,那些沒條件公款吃喝或者掙錢不算多的,常常為此弄得身心焦躁,怨天怨地。新人類沒這苦惱,他們特習慣AA製,要吃飯,請掏錢,你掏你的錢,我掏我的錢,吃得又滿意,又沒精神負擔。新人類喜歡花錢,更喜歡掙錢,為著掙錢寧可犧牲休息,也要忙著去麥當勞當鍾點工,當家教。老人類常為新人類操心,其實,不用操心,他們會生活得很好,起碼生活得比老人類要好。(10)喜歡流暢,不求甚解新人類的語言都是流暢的,反對高頭講章,反對板著麵孔訓人,反對結屈驁牙,反對陰暗晦澀。而且動不動就打著“圈裏人”,打著“學院派”,打著“專業術語”等大旗號,在他們看來那全是假模假式,沒勁。新人類喜歡創作,但絕不晦澀,在他們看來,晦澀就是失敗,好玩才有興趣。一篇小說,看都看不懂,還看它幹嗎?一篇散文,動不動抒情八萬裏,太費勁了,有那工夫,看一百部動畫片了。動畫片不能費思考,而必須一看就懂,一看就樂。雖然一看就樂,也不是寓教於樂,寓教於樂,無異於在比薩餅裏摻進了臭豆腐,你覺得有價值,人一聞就不是味。新人類並非反對思考,但絕對不求甚解。他們更喜歡跟著感覺走,我喜歡,我就要;為什麼,不知道。新人類喜歡跟著感覺走,而且特相信自己的直覺。舉凡他覺得好的,就認定準是好的,否則,你一千人說好,一萬人說好,你說好你自己要,與他無關。因為他們喜歡跟著感覺走,所以當他喜歡艱深的時候,也不怕艱深,喜歡尼采的時候,也讀尼采;喜歡尤利西斯的時候,也欣賞尤利西斯,但同時,他又可能喜歡看手相,喜歡議論他人的星座與屬相。男孩會給女孩看,女孩也給男孩看,有時看得興高采烈,當即宣布今天晚餐取消AA製,有時看得垂頭喪氣,一氣之下,便拂袖而去。但也不是真信,高興固在一時,不快也是一會兒。明天一覺醒來,太陽照樣升起。新人類讀書,反對長篇大套,更反對反複引證,他們喜歡直來直去,自說自話。他們也會評論,但不喜歡邏輯,邏輯來邏輯去,未免覺得太累。他們喜歡用一個字或一個詞來表示自己的見解。例如,他不同意的,他會說——不。他感覺不對勁的,他會說——錯。他覺得特別反感的,他會說——有病。他有點看不起的,他會說——弱智。有時——如果他願意也用婉轉一點的表達,他會反問:你沒病吧?不會這樣吧?不是弱智吧?沒嚇著你吧?有這麼誇張嗎?沒這麼誇張吧?新人類不求甚解,但他們絕不是陶淵明先生,他們絕對沒有陶先生那樣的閑情逸致,也不會像陶先生那樣,偶動真情,便來一篇《閑情賦》的。(11)不嚇唬人,也不聽人嚇新人類本質上是反權威的,他不聽人嚇。對照人類曆史,這是一大進步。在一定意義上看,人類曆史,是一部害怕史,原始時代怕鬼怕神,那個時期,不怕猛獸的人有,但不怕鬼不怕神的人沒有;儒學時代,無神論出現了,有人依舊害怕鬼神。儒學的態度是敬鬼神而遠之。就算不怕鬼了,又很怕官。平頭百姓,不但怕官,而且害怕與官相似的一切東西,怕官,怕吏,怕兵,怕匪,怕盜,等等。人類曆史是一部害怕史,又是一部放膽史。人類總在進步,膽子越來越大。以今天中國人而論,我們祖上具有怕官的傳統,到我們這一代人,或者心裏還怕,嘴上先不怕了,背後議論領導幾句,批評幾句,甚至罵上幾句,也是常有的事。但在骨子裏,依然積習難改,有時在辦公室大發議論,天上星星也敢摘,水中鱷魚也敢騎。但頭頭兒,特別是大頭頭一來,不知怎麼的,那嗓門就小了,聲音也低了,方才的種種英雄,未曾出手,先沒了一半。新人類全然不是如此,連同這一代人在內,骨子裏是不怕官的,新人類作為他們的代表更不怕官,也不怕管。企業老板厲害不厲害,你可以炒我,我也可以炒你,幹得不高興,什麼高薪、高獎金,高興時便是獎金,生了氣便視為糞土。至於“糞土當年萬戶侯”,更不在話下,說起那些偉人、巨人,跟玩兒一樣,而且品頭論足,沒有忌諱。新人類中的許多人,也講究人際關係,也注重和管理者的關係,但那僅僅是作為一種“關係”來看待的,就和現在流行的公共關係學一樣。因為你是頭,我就怕你,或者我就服你,或者我就對你忠心耿耿,別逗了,這等弱智,怎麼能稱為新人類呢?新人類中有不喜歡做官的,也有特別喜歡當官的,不喜歡當官的,也不用自卑,喜歡當官的,就公開宣言,而且努力爭取。現在一些學校的學生而言,也講競選,而且參加競選的人真不少,選上了,高高興興;沒選上時,還真有點生氣,但很快也就忘了。那意思是說,或者明日卷土重來,或者就當是玩了一把。新人類不怕權威,包括不怕經典。在我這樣的人眼裏,經典是何等莊嚴的內容,不敬經典,實在是有罪,但新人類不一樣,他們對於任何經典,實際上都沒有敬畏之心——除非他喜歡,否則,經典不經典,與我無關。隻要不喜歡,什麼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笛卡兒,斯賓諾莎、洛克、培根,什麼孔子、老子、莊子、孟子、韓非子,全不在話下,林肯棒不棒,魯迅棒不棒,愛因斯坦棒不棒,喜歡他們的書才讀,不喜歡,照樣沒興趣。你說林語堂好,他不喜歡,白廢,他就喜歡讀瓊瑤;你說周作人好,他不喜歡,同樣白費,他就喜歡讀席絹;你說梁實秋好,他不喜歡,也是白費,他就喜歡讀劉墉。但你也不要說,他們隻不過是瓊瑤水平,席絹水平,劉墉水平——不知道崇拜真的大師。其實,瓊瑤、席絹、劉墉也是優秀人物,雖然不是大師,但有存在的必要,正如口香糖不是滿漢全席,但你真的要把一切口香糖全取消了,你問問普天之下做父母的同意不同意,你問問你自己的同胞同意不同意。其實,新人類對自己喜歡讀的,也並非出於崇拜,還有他們猛追的歌星,猛為之流淚的球星,猛愛猛想的影星,也不一定出於崇拜,他們隻是喜歡。他們的信念是,隻要我喜歡,沒什麼不可以。反之,如果我不喜歡,那麼,任其花開花落,隨風飄去。新人類也不懼怕道德。道德這件事,連德國大哲學家康德都充滿敬畏,他把道德與天上的星辰列在一起,認為是人間最具魅力又最具敬畏感的兩個內容。新人類可不管這些,而且在他們的詞彙中道德的使用率也許是最低的一種,偶然用時,也難分辨出它究竟是褒義還是貶義。新人類不喜歡把道德掛在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