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死亡觀念大轉變(二)
1.不但要死得值,尤其要死得好——怎樣才能死得好
在這個題目下,一共討論8個層麵的問題:(1)死的價值評價這問題,前已言之,但還有討論的必要。傳統文化評價死亡,一言以蔽之,隻看死亡者死得值不值。這就是我在前麵已經分析過的司馬遷所謂“泰山、鴻毛”之論。毛澤東在延安時期,為紀念張思德,專門引太史公的這段話,而且給了新的闡釋。死得值不值的問題,過去存在,現在存在,將來也會存在。比如在生死存亡關頭,一個人舍身救人,一個人隻顧逃命,那麼這兩個人的死,或說對死的價值追求,顯然是不一樣的。又如國難當頭,我們自然希望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以至永遠都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但如果它發生了,那麼為國捐軀者,肯定也必然會受到全民族的哀悼和敬仰,而叛變祖國的人,就是死了,也比鴻毛還輕,不,應該說比狗屎還臭。既有死亡,總有價值。而這價值因為它的背景的緣故,常能發射出特殊的曆史光芒。對此,是不該有疑義也不會有什麼疑義存在的。但死亡不僅是這樣一個層麵,而且,雖然我們不能說,未來就絕對不會有國仇家難這樣的災難性形勢出現,畢竟這種可能性正在日益減少。因為人類總在進步,人類文明總在發展,文明必定戰勝邪惡。文明如果不能戰勝邪惡,就是文明本身出了問題了。那麼,人類就該尋找新的文明。而文明進步的最根本的標誌表現在什麼地方?就表現在它對人類自身的關懷上,它對人類境遇的改善上,它對人類素質的提高上,它對人類生命過程的撫愛上。文明若不能關愛人類,這文明若非處在低水平階段,就是它已經背離了文明的主旨。而背離主旨的文明還能稱作文明嗎?文明關愛人類,表現在死亡這個層麵,它必然提出新的要求,用一句話表示,即:不但要死得值,而且要死得好。但傳統的死亡,在很多很多情況下,都是死得不好。比如,因一些痛苦的疾病而死。病人死前,疼痛不止,痛苦煎熬。他們忍受著無法忍受的痛苦,哭著,叫著,喊著,求著,欲死而不能,欲生而不得。一腳在鬼門關裏,一腳在鬼門關外,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都沒有得到半刻的安寧。這樣的死,未免死得太慘。比如,長期受到不治之症的折磨,病人已經骨瘦如柴,形象怕人,內心的痛苦更其怕人。他們雖生活在人間,又如生活在地獄,飯也吃不得,覺也睡不得,話也說不得,路也走不得,雖然渴望一死,但死神偏不來臨。這樣的磨難比死更其可怕。而人間的病魔,種類之多,原不是我們這些非專業人員可以明了的。僅就我們知道的那些可怕病症,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栗。正是這些被我們稱之為不治之症的病魔,日日夜夜無時無刻不在吞噬著人間一個個寶貴的生命,它使美人變醜,使正常人變形,乃致使人耳變聾,口變臭,肉變爛,眼變瞎,手腳變殘,頭腦變傻,而幾乎數不清的病人,就在這樣的狀態下,無奈地死去,痛苦地死去,瘋狂地死去,慘烈地死去。這樣的觸目驚心、連心扯脾的慘劇,自古至今,毀了多少生命,傷了多少人心。然而,傳統文化下的人類,隻能聽天由命,以自己的淚水和同情,送他們一個個走上無歸之路。傳統文明下,最好的死亡,就是無疾而死,或者說善始善終。《水滸後傳》寫武鬆、公孫勝,說他們無疾而終,盡享天年,那是最大的幸福。而對於更多的人而言,無疾而死,善始善終,不過是一個難以實現的夢想,或者說是一種可望而難及的幻想罷了。現代文明麵對死亡,發出新的信息:作為新人類,我們不但應生得好,而且要死得好。讓活著的人盡情地活著,讓死去的人快樂地死去。死,難道還可以快樂嗎?回答說,完全可以。但到達這樣的境界,首先需要觀念的轉變。(2)醫生職責評價醫生是做什麼的?救死扶傷的,實行人道主義的,這觀念,可說是人人熟悉。救死扶傷,實行人道主義,一點也不錯。但千萬不要對這個很好的口號或宗旨產生片麵的理解。就是要求醫生一定要治好病人的病,否則,就不是好醫生,或者換個說法,病人和病人家屬就不會領你的情,不感謝你的勞動。醫生看病,一定要看好,這是一個美好的期望。事實上,確實有很多很多的病症,確實一經大夫診治,便很快痊愈了。於是病人感激,家屬感動,送旗送匾,以示謝意。特別是有些疑難病症,病人跑了多少醫院,找了多少醫生,都沒有看好,甚至已經被宣布為不治之症了。絕望之際,被另一位大夫治了病,救了命,那種感激與激動,更是無以言表。於是被治好的病人便稱這大夫為“當世華佗”,稱其為“杏林聖手”,以及“醫林聖手,世上神仙”,種種美譽,不一而足。醫生診病,一定看好,這其實也是一個誤區。昔日給皇家看病的禦醫,身份地位固高,然而危險也大。皇帝死了,是要找禦醫算賬的。可能後來他們也覺得這樣做有點太那個了,所以就變通一下,皇帝一死,先把禦醫看管起來,以示懲辦,過些時候,再恢複他們原有的職位。總而言之,它給了人們這樣一個信息,反正病人死了,你身為大夫總有些責任。因為有這樣的誤區,所以,現代醫院都有這樣的經驗,一看病人不行了,馬上向家屬發出病危通知。其意若曰:通知已到,勿謂言之不預也。傳統的中醫,則一看這病有些棘手,馬上請病人家屬另請高明。這個叫作全身而退。這不是說這大夫見死不救,而是他實在擔不起治死人的惡名。這種誤區,帶來的另一個負麵後果是:每每有老中醫,特別是鄉間的老中醫,在看病之時,一號脈,便聲明已知病情七分,他不讓病人自述病情,也不要家屬代述,而是自己根據脈象把病人的病情講出來,然後問病人對不對,以此證明自己的醫術高明。其實,這已經違背了中醫的本旨。中醫的基本診病方法,叫作四診八綱。四診中的一診,就是問。望、聞、問、切之問。你老人家該“問”而偏不問,而是以切代問,這樣的診法,與祖宗的經典傳統不合。而造成這種情況的,是求診一方或者說社會輿論過於追求神醫,渴望神醫。而一旦病人的病情沒有痊愈,就會把責任把怨氣把所有的不快都推到醫生頭上。這顯然是一個誤區。實事求是地說,有些病是有把握醫好的,有些病是沒把握醫好的,有些病在一般情況下,是很難醫好的。很難醫好的病往往稱為不治之症,你想讓大夫醫好不治之症,如此要求,確實過高了。同時,也有很多病,是可以不治而愈,即所謂自愈,包括癌症,也有相當數量,有人說約有10%的自愈可能。那麼,如果一個人得了癌症,去了八個醫院都沒醫好,後來到了一個醫院,偏偏這個時候,他的病自愈了。明明是自愈,卻把功勞全算在這醫生頭上,而且說這大夫是天下奇醫,那也是一個誤區。如果執迷不悟,還要廣為宣傳,結果使別的病人也來這裏,渴望藥到病除,那麼,這個誤區所造成的傷害顯然就更大了。所謂醫生職責價值觀念的轉變,是說:首先,我們希望動用一切醫療手段,治好病人的病;如其不能,我們希望讓病人享受到最好的治療和最佳的生命過程;如其再不能,我們也希望,醫生能使病人死得安靜,死得快樂。換句話說,如果醫生不能幫病人活下來,那麼他也該有責任幫病人無痛苦地死。(3)藥物價值評價藥的最基本的功能是治病,這無可懷疑。但藥有兩重性,卻不是人人盡知的。藥的二重性包括,藥既具有治病的功能,它的治病功能又是有限度的。沒有限度的治病功能的藥,就是神仙方,世間沒有神仙方。而所謂神仙方,即一切病都可以治。所謂不但藥到病除,而且包治百病。而包治百病的藥,無疑就是能使人長生不老的仙丹妙藥。這樣的藥,古來可曾有過的?有過,有過,隻是吃死了不少皇上。這樣的藥,現在可曾有的?有的,有的,隻是吃少了不靈,吃多了會死。這樣的藥,未來可能會有?會有,會有,隻是要等人類個個都成了神仙的一天。可是,人人都成了神仙,還要藥有什麼用呢?莫非神仙也會長腳氣,也會神經衰弱,也會消化不良,或者也能得艾滋病嗎?藥能治病,但不能治一切病。現在的一些廣告,胡吹海吹,好像什麼疑難病症都可以治。癌症能治,艾滋病能治,脈管炎能治,諸如高血壓、糖尿病之類,更是不在話下。其實,越是吹得天花亂墜,越不要信他。真有那樣的療效,早蹦出中國,跑向世界了,或者諾貝爾醫學獎早拿回來十次八次了。藥能治病,是說,有些病可以治好,有些可以延緩病情,有些隻是為了解除病人的痛苦。而解除痛苦,不是說病沒了,病還是病,隻是不疼了,不癢了,不難受得要命或者可以忍受了。這個,也是藥的作用。這樣的藥不能改變你的病情,但可以改善你的生存質量。例如安眠藥,例如麻醉藥,例如止癢藥以及特殊的止疼藥杜冷丁等。但在傳統的觀念中,對止疼藥,往往是抗拒的,對杜冷丁之類的依賴性的止疼藥尤其抗拒,甚至對麻醉藥也持抗拒態度。如劉伯承元帥,年輕時候,受了嚴重的眼傷,但他為了不影響自己的記憶力,一位德國醫生為他做眼球摘除手術時,他要求並堅持不用麻藥,以致這位醫生說他不是一位軍人,而是一位軍神。不用麻醉藥,是怕影響以後的工作能力。不用止疼藥,也是怕因此而影響了記憶力或者創造力。而不用如杜冷丁一類的止疼藥,更怕因而上癮,而從另一個方麵毀了自己的前途。與疼痛作對,表現的是一種不屈的精神。所謂拿疾病作敵人,與病魔相鬥正如與敵人周旋。然而,病魔有類於敵人,卻不是敵人。疼痛有類於往古的酷刑,卻又不是往古的酷刑。而且,疼痛也是複雜的,其中有“壞”的疼痛,有中性疼痛,也有“好”的疼痛。壞的疼痛,爭論不大。但說到好的疼痛,難免令人費解,甚至令人反感。你說好的疼痛,十有八九是因為你沒有什麼疼痛。否則,讓你牙痛,或者腿痛,或者腰痛,或者頭痛,看看還說不說好的疼痛了。疼痛給人的好像隻是痛苦,如果不是痛苦,孫悟空就該為自己戴著個緊箍而驕傲了——你們看咱老孫,想什麼時候頭疼就什麼時候頭疼——隻要念咒就行。有這樣的孫悟空嗎?如果有,準是染上受虐症了。唯受虐症者喜歡疼痛,你越打他,虐待他,他越高興。然而,並非如此。實際上,很多類的疼痛,皆與快樂有關。比如,古代盛行文身,文身無疑是痛苦的,想當初嶽母刺字,還要為嬌兒落淚,那還是寄托著報國深情的文身呐。文身的過程是一次充滿痛苦的過程,文一兩個圖形也還罷了,如果像九紋龍史進或者如浪子燕青那樣,渾身上下都要文遍,沒有相當的意誌,怕是很難堅持。惟其如此,文身本身即表現的是一種意誌力量的展現。所以,文身常與江湖英雄聯係在一起,與黑社會聯係在一起,與原始部落的生活習俗聯係在一起。現在進步了,文身似乎也現代化了,它至少與美國NBA這樣重力量又重體質更重技術的體育明星聯係在一起了。提到羅德曼,沒有不想到文身的。文身是一種疼痛,然而,也是一種快樂。還有美容,尤其女性的美容。同樣常常與疼痛聯係在一起。如文眉,如給耳朵穿孔,給鼻子穿孔,甚至給嘴唇給肚臍穿孔,都與疼痛相關聯。因為美容與疼痛相伴,一些女性未免內心矛盾,於是有店家專門打出招牌,說是無痛文眉,無痛穿耳孔。無痛固然更好,縱然有些痛苦,也與快樂相關。還有生育過程,也有類似的情況。生育過程自然是充滿痛苦——疼痛的,專業術語叫作陣痛。陣痛因人而異,有的很劇烈,有的不很劇烈,但絕不是一種非常舒適的過程,如吃冰淇淋一樣,或如喝酸奶一樣的。然而,隻要不是難產,絕大多數孕婦可以忍受這個過程,甚至在疼痛的間歇,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在流溢。這種幸福的感覺中,包含著無窮的母愛和一個準母親對於未來的憧憬。疼痛的積極表現,還在於它可能是一種重要的信息。比如,身體的某個部位生病,但它不作出反映——一點信息也沒有,這就很可怕。好像鬼子悄悄地進村,很容易造成重大的傷亡。如果身體的某個地方剛剛有點問題,它便大發警報,如汽笛長鳴,如警聲不斷,那麼,一定會引起患者的注意,就是你想不注意都不行,它讓你疼呐!這個時候,疼痛就成為一種信號。所以,現在的醫療常識中,常反複提醒人們,一旦發生疼痛,千萬不要亂吃止疼藥,以免因為吃藥掩蓋了病情,並造成嚴重的後果。還有一些疾病,是不疼痛的,例如中風、臆病等等。不是不疼,而是不知道疼了。這種狀態下,能有疼的知覺,便是天大的喜訊。不疼痛的病中,最為可怕的要算麻風病了。麻風病十分厲害,但它就是不疼,不痛而爛,可惡可憎。醫生對待這樣的病人,就是希望他疼,有了疼的感覺,那病就快好了。對於疼痛,美國人保羅?布蘭德和菲利浦?楊西著過一本專著,書名就叫《疼痛》。書的卷首語上寫道:疼痛,無人想要的禮物。但看那內容,卻不是全然如此的。書中寫了很多與疼痛有關的病例。其主要觀點是,疼痛並不可怕,有時它是必需的,有時它是必要的,而且它也是可以享受又可以被克服的。但也有很多疼痛是難以避免的,而且也是不好的,它後麵沒有半點好消息隱藏著。對這樣的疼痛,就該吃止疼藥了。與疼痛周旋,雖是無奈之舉,但並非不能從中受益,或者不能從中取得某種樂趣,或某種藝術感、勝利感。有一本同為美國人寫的名為《生死之歌》的著作,其中公認了這樣一種抵製疼痛的方法,那題目叫作“放鬆,別抗拒”。書中說一位脊柱上長了腫瘤的妙齡女郎,因疼痛痛苦萬分,但她學習了很多種與疼痛周旋的技巧,其中一種即減疼靜坐法。注意力集中於背部和雙腿,開始放鬆疼痛部位的四周,這是她首次準許疼痛存在於體內。抗拒疼痛的心念在痛處周圍形成一個拳頭,她緩慢放開緊緊包圍疼痛的每一隻手指。她又感受到腿上和背上激烈的疼痛,再次放鬆痛處四周的肌肉、韌帶神經纖維。她允許抗拒力道轉為柔和,每一個細胞都向疼痛開放。她不去消除疼痛,反而讓痛楚自由地飄浮在太空中,她原原本本地接受疼痛了。[美]斯蒂芬?雷文生死之歌[M]東方出版社,1998:120疼痛隻是病人身體反映出來的抗拒心念。放鬆過後,她的諸般心念平靜下來。她不再受困於“痛”“腫瘤”“癌症”等增加抗拒痛苦的字眼,就是因為這些觀念作祟,由生入死的真實經驗才被扭曲為重大災難。與疼痛周旋,並能靜以待之,甚至從中取得某種快感的,無疑可以稱之為疼痛的藝術。但對於絕大多數無法回避和克服的疼痛來說,還是要吃止疼藥。而且對於那種“壞”的疼痛,即天天都會襲來,甚至時時都會襲來,而且幾乎已經沒有辦法根治的壞疼痛來說,要遵從醫囑,吃各種各樣的止疼藥,也包括如杜冷丁一樣的帶有依賴性的止疼藥。有些疼痛可以克服,可以克服的疼痛,如果你害怕吃止疼藥或打麻針產生不良影響的話,那麼,你就堅持一下吧!但對於那些無法克服的疼痛而言,沒有必要為它付出更為慘烈的代價。有人說,不怕疼痛,抗拒疼痛,可以留下一種寶貴的精神。其實,這是一種很不正確的觀念。孔夫子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悖也。”如果一個人麵對的是無法根治的劇痛,而硬去和它對抗,那麼,這個就是一種“悖也”的行為。而這種行為,帶來的後果,將更為可怕。因為它嚴重地惡化了病人的生活質量,它帶給病人的隻是無邊的痛苦,甚至這痛苦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這種痛苦,不但直接毀壞了患者的生活,同時也嚴重地損害了病者親友的心情,使他們變得焦急、無奈、悲傷、痛心和沮喪。這樣的精神,其實是一種虛妄的渴求,而虛妄的渴求是沒有任何益處的。實在說,即使患者表現出超人的忍耐力,我們也不能或不應該把這種精神傳之於後代,從而為後來的患者增加更多的疼痛恐懼感。這裏接上前麵的話頭,藥物的功能不但在於治病,而且在於治痛,萬一那病是不可治的,能夠治痛也是好的。我們寧可讓生命的最後一段在平靜無痛苦中悠悠度過,也絕不提倡那種無謂的隻有毀滅生活質量的所謂忍痛精神。(4)護理價值評價中國文化傳統,人一有病,必須兒女在身邊,而且相信,唯有兒女親侍在側,才是最大的幸福。這觀念值得商榷。我說這觀念值得商榷,並非是推卸作為兒女的責任。我說這觀念值得商榷的理由是:由兒女或者說隻能由兒女照顧病危的父母,並非上策。雖然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提倡兒女的孝道,提倡那種為著父母的康健,親侍湯藥,衣不解帶,甚至剜肉療疾,但那全是非常不科學的。親侍湯藥,未必可取。而且,古來的孝子,在父母吃藥之前自己要先嚐一口。請問,這先嚐一口,是什麼意思呢?是試一試這藥靈不靈嗎?顯然不是。縱然你是孝子,你又不是病人,就真的你是病人,就嚐這一小口能解決什麼問題呢?衣不解帶,也不可取。衣不解帶,表示了孝子的辛勞,而且動不動三個月衣不解帶,臥不安眠,這其實是一種慢性自殺的行為。倘若你半年不好好休息,自己也累趴下了,那麼,你患病的父母由誰來照管呢!或者你身體特棒,雖然累得要命,卻還能堅持;堅持盡管堅持,卻臉也黃了,眼也紅了,太陽穴也塌了,鼻子頭也尖了,腿也僵了,嗓子也啞了,舌頭也沉了——您都這模樣了,還堅持呐!您的父母能夠安心養病嗎?而且聰明的中國人,也早就看出“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個道理。不是中國的孝子不孝——中國孝子並非天下第二,也絕不肯做天下第二,實在是那種傳統的辦法不能適應禮教的要求。何況現代人工作要求越來越高,而壽命越來越長。工作要求高,表明隻靠或死靠兒女照顧病人已不大現實,否則,他或她很有可能被單位開除的。如果他或她被炒了魷魚,那麼不但患者麵臨的困難更多更大,而且其他家庭成員也會碰到更為嚴峻的生活問題。壽命長,表明隻靠兒女和配偶照顧病人顯得力不從心了。一個人活到90歲,他的兒女怕也有六七十歲了。讓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去照顧那更老的老人,怕是混亂的時候多而幫忙的時候少了。科學的辦法,正確的辦法,是讓專業護理人員照顧那些身患重病或絕症的病人,送他們走過生命的最後一程。這種選擇至少有三大好處:第一,它可以使患者享受到科學化的最佳服務,從而最大限度地減少各種因不懂專業知識而來的失誤。第二,它可以解放家庭生產力,從而使患者的親屬更增孝道之心。第三,它可以帶動社會化專業服務的發展,不斷提高社會化專業服務的水平。好處如此之多之大,我們何樂而不為之?(5)確立新的醫療消費觀醫療與消費連在一起,傳統的中國人難於接受。醫療也是消費?這算什麼話?要消費,消費點什麼不好?中國人有句老話,叫“有什麼別有病,沒什麼別沒錢”。偏這有病和沒錢存著內在聯係,往往是有了病就沒了錢,甚至可能一有病準沒錢。其實這是誤解。醫療也是消費,正如保健屬於消費一樣。而且這種特殊性的消費不但是必不可少的,而且可以為人的一生的特殊階段帶來特殊的好處。雖然說中國人不喜歡說病,但我們又是非常智慧的民族。我們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也不能說就不得病,正如誰也不能說可以不死一樣。那麼,既然有病是必然的,死也是必然的,那麼就可以理解為病與死正是人生的必修之課。為這種必修課花點錢,不但值得,而是十分值得。何況,醫療消費可以治病,給病人家屬帶來莫大的好處。一個重病人,如果讓你住在很不幹淨或者雖然幹淨卻很不如意的地方,例如,好幾個人住一個病房,這個人在吸痰,那個在抽血,這個人在嘔吐,那個人在化療,一會兒這個哭了,一會兒那個喊了,這樣的環境,對於病人可有好處?反過來說,如果我們有這消費能力,我們的病人可以住上好的房間,不但幹淨,而且舒適,不但舒適,而且有個性,就不僅有益於恢複,而且可以增添興趣,窗外的草是綠的,室內的花是紅的,不但可以看電視,而且可以和護理人員聊天,可以彈琴,可以唱歌,可以做一切醫療所允許的娛樂活動。那麼這樣的環境,對於病人的康複顯然是有極大好處的。即使對於已經進入生命最後階段的病人,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之路。這就要求病人、病人家屬和醫護人員,以及社會輿論,要改變傳統觀念了。從病人這一麵講,不要以為反正也是快不行的人了,受罪是死,享受也還是死,享受還要多花錢,與其費錢而死,不如死了算了。這顯然是思維的誤區,其實人人都要死,因為要死就不享受了嗎?你還有100歲的生命,最後不一樣走向死亡嗎?你還有100天的生命,最後同樣走向死亡。那麼好了,有100年壽命,就消費和享受它100年。有100天的生命,就消費和享受它100天,不是非常好嗎?從醫護人員的角度看,你們不僅肩負著救助病人生命的重大責任,而且肩負著提高病人生命質量的極其重大的責任。麵對一個絕症病人,你們能讓他延續5年生命,甚至10年生命,固然很好。但是,如果這5年或10年生命過得並不幸福,那麼至少這生命是有缺陷的。一個人一生做楊白勞,有什麼趣味!如果你們不僅能延長患者的生命,而且讓他們生命的質量,讓他們像健康人或者近似健康人一樣地活著,那才是真正的救死扶傷哩。救死就是使人不死,但不是活得如死人一般,甚至活不如死。扶傷就是使人康複,至少使其雖然有傷卻如同無傷一般。從病人親屬這個角度考慮,讓自己的親人在安詳平和的氣氛中走過自己生命的最後一段,那才是最佳的選擇。即使你是基督徒,你也最好能親眼看到自己的親人在人間享受到天堂的待遇,而不是讓他們在人世間備受煎熬,亡後帶著那無邊痛苦的靈魂再悲悲切切進入天堂。醫療消費,是需要錢的,有錢人應該想得明白,自己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錢,最好要用在刀刃上。即使你什麼理論也不懂,至少應該明白,把錢花在生命的消費上是最值得的。縱有百萬千萬財,死去隻占六尺田。那麼無錢的人呐,沒錢怎麼辦?對無錢的人,就該由社會保障體係負責。它不負責,人民有權要求它負責。沒錢的人,不要嫉妒有錢人,特別是不嫉妒那些走在生命最後一個段落的病人,能有一個病人享受到生命的最後快樂,也是一件好事。好事不怕多,雖然本人不是有錢人,但我相信我有能力把自己的生活調整得很好。君能往,吾亦能往矣。(6)生命法則與安樂死安樂死被法律承認的國家還很有限。但有關安樂死的話題,早已經成為世界性話題。為什麼提倡和討論安樂死呢?因為現代文明下的人類,需要保護自己的信心、快樂與尊嚴。這信心、快樂與尊嚴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人類也不願意或者不同意失去它們。過去人說,醫生用盡各種醫療手段,盡可能關愛病人的生命就是人道主義。現代人說,那還要看活的質量如何:對此,翻譯《善待生死》的譯者張濤這樣表述自己的觀點:什麼是人道?讓他痛苦地活著是不是人道:病人每天痛得死去活來,如果他要求死,你非讓他活著,延長他的生命,這是不是延長他的痛苦?換言之,活著或者死去是不是必須遵循生命的法則。提到生命法則,又引出新的話題。自然死亡,當然是最合乎生命法則的。然而,合乎生命法則並不見得合乎文明法則。比如,一個人自然出生,自然死亡,一生一世沒有看過任何醫生,那麼,這一定是很合乎生命法則了,然而卻不合乎文明法則。文明法則告訴我們,有了病,一定要治病,不但人有病要去診治,就是動物園的動物或者自然保護區的動物有了病,也該有專業人員為它們進行必要的診治。這就是說,或者生命法則服從文明法則,或者對生命法則的內涵作出新的補充和解釋。現代文明可以提高人類的健康水平,可以延長人類的生命。這是其一。但現在我們麵臨的不是這樣的問題,我們麵臨的問題是:一個病人已經沒有希望了,全然沒有希望,但現代醫療依然有辦法,讓他活著,甚至他已經成了植物人了,還可以讓他“活”著,而且一活就活好長時間,活一年,活兩年,甚至活好幾年。然而這幾年,對於這病人而言,人間如同地獄,人間就是地獄。人類文明已經具備了延長人類壽命的能力,但它具有延長人的生存痛苦的權力了嗎?這是其二。因為有這其二,所以才有了安樂死這樣的曆史性命題。《善待生死》一書中講了不少安樂死的例案。這些要求並且實現了安樂死的患者,之所以要求安樂死,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們渴求保持人的尊嚴。為著保持人的尊嚴,不肯再“非人”地活下去了。其中一位患者,他的妻子是患肺癌死的,死前非常痛苦。以後他不幸也得了這病,在他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