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們以此簡單否定王安石也有失公平,王安石的政治理念與權相的誕生有著另一種必然的關係。這種關係也產生於王安石政治理念中一個最為令人困惑的地方。王安石政治理念的核心是“富國強兵”,它的合理性更多地在對外關係上。當我們以大量的篇幅講述政府應該是“超利益集團”的存在時,實際上,這個觀念更適用於國內政治,那麼,它是否適用於國際政治?王安石提出“富國強兵”,他鼓動年輕的宋神宗吞滅西夏、契丹,並實施對西夏的大規模戰爭,當然,在王安石眼裏,這是統一中國,恢複漢唐舊境。這場戰爭獲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沒有最終獲勝。我們無法預料,如果宋朝徹底打敗了西夏結果會怎樣,因為我們無法預料為達此目的,宋朝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從曆史軌跡看,西夏、契丹可以視為是唐朝藩鎮割據後,未能解決的曆史遺留問題,從而在文化心理上,可以將其看做是為了實現統一的國內問題。但在當時的現實政治上,至少在法律層麵上,宋朝與契丹是平等的國與國關係。因此,北宋與西夏、契丹,南宋與金國、蒙古,實際上都處於國際關係的範疇。由此,我們看到王安石與宋朝日後多個權相的內在一致性:
王安石征服西夏沒有成功;蔡京時期,宋徽宗任用童貫大肆用兵,也沒有成功;秦檜與女真金國也處於敵對狀態,雖然在政策形態上,秦檜不主張抗敵,但是在國際環境上,秦檜麵臨的處境也是麵對強敵,方式不同而已;韓胄也主持了對金國的“北伐”,並且失敗;權相史彌遠基本上是秦檜的翻版;南宋最後一位權相賈似道甚至還實行了與王安石變法類似的改革,目的是充實國庫,與新崛起的蒙古進行大戰。由此,我們看到王安石政治理念與權相的必然聯係,它的基礎就在於對外關係。那麼,我們今天如何理解王安石的這一政治理念?
“超利益集團”的政治模式對於一國政府來說,在其政治權力能夠有效覆蓋的範圍,確實是一個優秀的政治理念。但是,在其政治權力覆蓋範圍之外,是否也應該做到“天下為公”?我們必須看到,中國古代政治的確有這種傾向,即在國際關係上不太斤斤計較,而以忍讓為主。這種傾向有其合理性,尤其當周邊國家在文化和經濟上都比較落後,忍讓能夠換來和平,也能換來周邊落後國家向中國學習先進文化的時候,一國之內的“天下為公”可以通過文化的逐漸傳播,達到完整的“天下為公”。因此,在宋朝以前,隻要能夠接受中國的文化,實現和平相處,中國便會在財富上對周邊國家讓出一些權利。
所謂朝貢貿易是把經濟手段當成政治的一部分。換句話說,朝貢貿易的實質,是把“天下為公”的理念運用到國際社會中。在這種理念下,如果周邊有個別國家靠朝貢貿易、和親等和平方式也不能安撫,那麼,隻能用武力教訓一下,最終目的還是讓其服膺於中原文化。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裏,中國就是用這種方式來處理國家關係,並實現了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在理念和行為上的一致。例如令人無比向往的漢唐時期。但是,宋朝的國際關係局麵與漢唐時期已經不同。西夏、契丹不再是與中原實力相差懸殊的小國,而是實力相當。契丹、金國、蒙古都有入主中原的野心,體現“天下為公”的朝貢貿易在這一平等關係而非藩屬關係中,難以發揮作用,等於是說在國內可以實施的“天下為公”,在國際上遭遇了挑戰,無法順利實施。
北宋與遼國因澶淵之盟而實現了100多年的和平,但這掩蓋了一個問題。
契丹也忌憚宋朝,為了維持自己的利益,契丹大力支持西夏,因為契丹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有一個不斷鬧事的西夏鉗製北宋,契丹才是安全的。契丹也打過西夏,那隻是在西夏太過分的時候教訓它一下,並不是要想吞並它。由此,以國家來說,北宋、契丹、西夏對其他兩方都有利用和打壓,各自成為利益追求者和維護者。因而,在國際關係中,當勢均力敵開始出現,甚至自己成為弱方的時候,國內政治的“超利益性”已經無法有效實施。在平等的國際關係中,一個國家必須將追求自身利益、維護自身利益為首要原則。由此,我們就能理解王安石為何要將北宋政府變成一個最大的利益集團,因為這是國際政治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