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走了,跟著來時的牛羊風沙,消失在草原的夜色裏。
隻給崔寒留下了一串銀色的手鏈,還有坐在馬匹上,驀然回首,遠遠地朝著崔寒大喊。
“巴都爾,我還會來找你的。”
“到時候把我帶到你的氈房吧!”
少女的聲音在草原上傳的很遠,入秋的蒿草漫天橫飛,後來的崔寒不再記得這是哪一年的事,隻知道,在那之後,塔娜再沒有出現過。
轉眼又是半月過去,敕勒川上的風沙愈發的肆虐,形成接連不斷的黑沙暴,令整個草原開始陷入了暗無天日的時節。
還好崔寒的氈房足夠結實,數十根磨盤粗的木樁,狠狠釘入地麵,在可怖的沙暴當中,猶如一座堅固的堡壘。
再加上底下足有三層的客房地窖,使得崔寒不必像其他的牧民那般,頻繁的搬家,來躲避草原上的各種天災。
“騰格裏,長生天,今年的大沙暴來的也太早了些!”
氈房酒館內,有牧民在喃喃自語,感受著外界風沙的呼嘯轟鳴,膽戰心驚。
那是被沙暴掀翻了住所的牧民,在這場天災裏暫時找不到去處,隻好來到崔寒這裏避難。
這幾乎是每年都會發生的事,也幸好崔寒的牧場從來都是食物充盈,否則哪裏容得下那麼多的人。
但今年的沙暴似乎比往年更加的恐怖且持久,黑壓壓的一片,將整個草原都覆蓋了下來。
氈房外的油燈被刮走,屹立如圖騰的狼皮木杆被折斷。
一連數日,躲進崔寒氈房酒館的人越來越多。
“崔掌櫃,咳咳……咳咳,還,還有地兒住嗎?”
一個穿著破舊長衫,身形瘦弱的書生掀開帳子,狼狽的走了進來。
衣裳的褶皺上,盡是些黃沙,操著和草原牧民截然不同的口音,從耳鼻嘴裏倒出大把大把的沙子來。
那是從京都來的陳秀才,據說出自於某個極為著名的書院,不知因為什麼,得罪了帝王,被貶到這邊關陰山,到如今足有五年了。
崔寒抬了他一眼,淡淡道。
“房間沒了,馬棚倒還有一間,住不住?”
“不住,打死都不住!我是讀書人,豈可住畜棚!”
“那你回去吧,你那間破草廬,能撐到今天來,我都覺的是奇跡。”
“別介啊,崔掌櫃,崔爺,您就行行好,酒錢和住店費我少不了結給您的!”
“別,來我這喝這麼多次酒,你給過錢嗎?”
“吔!我是讀書人,豈會欠你酒錢,待我回了京都,我十倍給你!”
陳秀才大聲起來,身上的長衫抖動著,“嘩啦啦”的往下落著沙子。
崔寒無奈搖頭,陳秀才貧困潦倒,偏偏還講一些氣節,常把“我是讀書人”之類的掛在嘴邊,以天道書院弟子自居,頗有種來自京都繁華大城市的傲氣。
但隻有在夜裏喝多了的時候,才會抱著酒壇子哭成一條狗。
平日裏嚷嚷著要在這陰山待一輩子,實則醉後總拍著崔寒的肩膀喊道。
“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要回京都,我要回京都,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嗚嗚嗚……”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受多大的委屈啊,那些個畜生,畜生哇!”
那時的陳秀才涕淚縱橫,卻從不說自己犯了什麼錯,五年的邊關生涯沒有讓他看起來像牧民們一樣健碩,反倒是越發的清瘦了。
“既然你不睡馬棚,就隻能睡大堂了。”
崔寒看著陳秀才,淡淡道。
“也行,大堂就大堂,總比馬棚好。”
“三壇青稞酒,兩斤犛牛肉,都記賬上,等我回了京都,百倍給你!”
陳秀才找了個位置大大咧咧坐下了,甚至崔寒一度懷疑,對方在京都也是這般理直氣壯的賒賬,也絕對沒少挨揍。
而對於陳秀才的酒錢,他是不抱希望的,等到對方回到京都,自己的墳頭草,怕都已經數米高了。
更別說百倍,千倍的大話。
畢竟,對方在喝醉的時候,還說出過,他要是回到京都,就請天道書院的大師兄出山,為自己護道。
按照陳秀才的說法,那是儒門之首,聖人之下第一人!
先不說陳秀才是不是真認識對方,就憑自己的資質,哪怕是聖人來了,也會覺得逃出生天是一件渺茫的事情。
但,崔寒還是讓他賒賬了,因為對他而言,無非是一些吃酒肉。
可對陳秀才而言,那是流落天涯,不知道多少天才能吃上一頓的好飯。
日至黃昏,屋外的風沙還在持續,絲毫沒有要停歇下來的跡象。
氈房酒館內,陳秀才已經喝得微醺,趴在酒桌上,開始吟詩誦詞,大多都是前人所作,毫無新意。
氈房外忽而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好似無數砂礫撞擊在鐵板上似得。
厚厚的門帳再度被掀開,那是一個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粗糙的雙手纏繞著泛黃發黑的舊布條,手持一把被砂礫捶打得坑坑窪窪的舊刀,露出心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