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晴天霹靂。
沈清昭愣愣坐在榻上,眼神呆滯茫然，任由宮人伺候自己盥漱。
晨光微露，遙遙的隻聽空中傳來幾記鼓聲。
沈清昭趁宮人不注意,一溜煙從步輦上跳下。
驀地，一隻大手準確捂住提溜起沈清昭。
檀香味彌漫在鼻尖，沈清昭喉嚨的號啕大哭立刻化為烏有。
他小小聲吸了吸鼻子,目光和沈燼對視，沈清昭不情不願喊了一聲：“父皇。”
衣襟被沈燼提著,沈清昭抱著沈燼的手臂,一點一點往下爬。
他雙手抱著腦袋,半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昭昭是蘑菇，蘑菇不用上早朝的……”
他一點點往後退去，和夾道兩側的青竹蹲在一處。
雲影橫窗,沈清昭小小的一團躲在竹影中,像是和黑夜融合在一處。
他竭力縮小自己的影子，可惜沈燼鐵石心腸，稍稍抬高下頜,立刻有宮人上前,將沈清昭從竹影中抱出。
沈清昭哇哇大哭：“我是蘑菇,蘑菇是長在土裏的……”
多寶笑著上前,眼角笑出密密的褶子。
沈清昭看見多寶眼角的褶子，哭得更大聲了。
多寶麵露窘迫，幹笑兩聲：“殿下放心,陛下早安排得妥妥貼貼了。”
話落，立刻有宮人抬著一人多高的發財樹上前，那花盆足有兩尺多深,容納沈清昭綽綽有餘。
沈清昭猝不及防，被宮人抱著坐在花盆中，花盆晃晃悠悠，宮人抬著花盆，一路往金鑾殿走去。
前方是沈燼的步輦。
沈清昭雙手抱著發財樹，深怕自己一鬆手，當即從空中掉落。
滿朝文武立在下首，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仰頭瞧見沈燼身邊的沈清昭，想笑又不敢笑。
沈清昭偷偷看一眼大臣，再看一眼龍椅上的沈燼，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骨碌碌亂轉。
上首的沈燼麵容冷峻，薄唇緊抿成一道視線，緊繃的下頜棱角分明。
晦暗陰鬱的眸子不見一點亮光。
沈清昭咂巴咂巴小嘴，他以前還以為沈燼是厭惡自己，如今才知道，沈燼是厭惡除了明窈之外的所有人。
太子殿下登時神清氣爽。
他扭捏著身子，一會揪下發財樹的葉子，一會懶懶打哈欠。
不多時，沈清昭躺在花盆中，背靠著發財樹，呼呼大睡。
多寶悄悄看沈燼一眼，見沈燼並未多言，忙不迭和身後的宮人打了個手勢，讓人將沈清昭抱去偏殿的榻上歇息。
到底是小孩子，沈清昭睡了一上午，再次醒來時，已經過去兩個多時辰。
珠簾垂地，朦朧光影落在地上。
殿外傳來宮人的聲音：“娘娘……”
……母後來了？
沈清昭立刻從榻上翻身而起。
他邁著兩隻小短腿，吭哧
吭哧朝外間跑去：“母後母後，父皇欺負我！他……”
殿外空蕩蕩的，紫銅鎏金大鼎青煙氤氳，宮人垂手侍立在下首。
書案後，沈燼長身玉立，嫋嫋青煙勾勒出沈燼頎長的影子。
他眼皮輕抬，視線淡漠在沈清昭臉上掃過。
沈清昭即刻噤聲，眼觀鼻鼻觀心，雙手背在身後，默不作聲往後退去。
宮人滿臉堆笑：“殿下醒了？”
沈清昭嘿嘿笑了兩聲：“沒有，我還沒醒。”
咬咬牙，沈清昭抬起小腦袋，“我想見母後了。”他信口胡說，“我剛剛夢見母後，她說想我了。”
明明睡前還抱著明窈，可搭上沈清昭可憐兮兮的眼神，卻像是八百年沒見過明窈一樣。
宮人一顆心都快化了，聲音不自覺溫柔許多：“皇後娘娘今日出宮了，隻怕要陪薛少將軍用完晚膳才回來。”
沈清昭震驚瞪圓一雙眼睛，而後立刻道：“我也夢見舅舅了，他說他想我了，我要出宮見舅舅！”
宮人麵露為難：“這，怕是不妥。”
沈燼沒發話，無人敢私自帶沈清昭出宮。
沈清昭垂下一雙烏黑眸子，怯生生道：“可是，母後和舅舅想我了。”
宮人小心翼翼哄著人：“皇後娘娘今夜就回宮了。”
沈清昭委屈道：“那母後白日想我了怎麼辦？她會不會吃不下飯，睡不好覺？還有……”
“沈清昭。”
輕飄飄的三個字落下，沈燼薄唇輕啟，麵無表情，“昨日的功課，你可做完了？”
沈清昭心虛道：“做、做完了。”
沈燼冷笑一聲。
一刻鍾後，沈清昭老實巴交坐在書案後，愁眉苦臉看著案上的《千字文》。
他又打了一個哈欠，一會嫌棄身下的青緞軟墊不舒服，一會又說香爐中的熏香熏得自己頭暈眼花。
伺候的宮人被支使得團團轉。
沈清昭悄悄看一眼上首的沈燼，他還以為沈燼會不耐煩，或是大發雷霆斥責自己，或是不耐煩將自己趕出去。
可是沒有。
從始至終，沈燼的眼皮都不曾抬起，滿腹心思隻在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
沈清昭失望垂下腦袋，老老實實撿起被自己丟開的毛筆。
臨近午膳時，沈清昭偷偷豎起一雙耳朵，沈燼在吃食上並無喜好厭惡。
又或是帝王本色，喜好忌口不會輕易讓外人得知，故而禦膳房每日送上來的，大多是照著明窈的喜好。
這也是宮中不成文的規矩。
討得明窈的歡心，和討好沈燼並無兩樣。
沈燼往攢盒中瞥視一眼：“這三道送去薛府。”
那是明窈喜歡的蟹釀橙、玉灌肺和五味杏酪羊。
沈清昭仰著小腦袋往前湊，也跟著湊熱鬧，一雙小圓手捧著一碗青玉羹。
“還有這個，母後也喜歡的。”
宮
人看一眼沈燼，而後才笑著接下沈清昭手中的青玉羹。
沈清昭小聲道：“你記得和我母後說，這是我送給她的。”
沈清昭的心思昭然若揭，就差直接寫在臉上了。
沈燼不以為然，輕笑一聲。
將近掌燈時分，明窈遲遲未歸。
養心殿杳無聲息，半點多餘的動靜也無。
沈燼抬眸揉著惺忪的眉宇，忽見多寶匆忙入殿，他低頭，在沈燼耳邊低語兩三句。
沈燼遽然皺眉。
多寶小聲道：“娘娘今日一整日都在府中，想來也是碰不到的。”
沈燼眉心緊皺：“備車，朕親自去薛府。”
一語落下，原本還趴在書案上呼呼睡覺的沈清昭忽然立起身子，撲扇著雙臂朝沈燼飛奔而來。
“父皇，我也要去見母後。”
多寶麵露愁容：“殿下，陛下隻是……”
燭光搖曳，窗外竹影參差。
沈燼淡淡瞥了兒子一眼，不知想起什麼，他忽而開口道：“無妨，讓他跟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