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寸相思一寸灰(3 / 3)

"最後知道無望,在陷入藥力發揮的恍惚中時,那個女弟子忽然抓著劍鋒回過手來,用劍劃破了自己肩上的肌膚,將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上……她要記住他,她寧死都不要忘記!"

華清的手用力的抓著那些刻痕,幾乎將纖細的手指折斷在石壁上,她的聲音漸漸高了上去,猶如烏鵲夜啼。

"後來呢?"仿佛聽著的,是自己的未來,華瓔手心沁出了冷汗,有些怯生生的問了一句——生怕聽見的是不好的結局。

"很慘。"華清的回答卻是簡短的,仿佛需要平定一下心中的振蕩,然而那樣一句簡短的概括,卻讓華瓔的心驀地沉到了萬丈深淵。

心中一片冰冷。那般慘厲的故事……十多年前發生在這個寂靜冷僻的石窟裏。恍惚間,夜風中她似乎聽到了當年那個女弟子絕望的哭聲和喊聲,幽幽遠遠。那是一個被硬生生扼殺的靈魂,依舊在不甘心的呐喊——

如果她不從,靜冥師傅會不會如此對自己?

沉靜了一會兒,華清繼續說了下去,終於不再情緒動蕩,然而聲音卻帶了些蕭瑟悲涼:"那個女弟子沒有能按照原定計劃下山去找那個戀人。幾天不見她的消息,那個男子便自己找上了白雲宮——然而,沒想開門出來的便是她……"

"她,她真的不記得他了麼?"想象著再見陌路的場麵,沒來由的一陣寒顫,華瓔輕輕問。

"不記得了——洗塵緣那樣的藥力……"華清搖搖頭,火折子已經快要燃盡了,她晃晃手腕,讓最後那一點燒完,歎了口。

"她的情郎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隻覺得不可思議——隻是幾天不見,她便變得如此冷若冰霜。他無論怎麼說,她都隻是當他是個瘋子。糾纏不清之間,驚動了白雲宮裏麵的人,師傅出來看見了,就沉下了臉——要她將這個人趕走。"

"那個女弟子就這樣和昔日的情郎動起手來。"

說到這裏,火折子已經滅了,石洞中刹那間一片黑暗。而大師姐的聲音,依舊在黑暗中緩緩響起,冰冷如水:"她啊……招招無情,不帶一絲留戀。不知道是因為她劍法真的大成了,還是最後關頭那個男子下不了殺手——反正到最後,她一劍刺穿了昔日情郎的胸口。"

"啊?!"終於忍不住,華瓔脫口驚呼了一聲,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聲音微微發抖。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有如此懼怕的感覺……即使是在這個偏僻陰冷的石洞中,聽到這樣的事情,未必能讓她感到從心底漫出的寒意——

那是因為她從中看見的,是她自己的命運。

"也幸虧那個人武藝高絕,在受了那麼重的傷卻還沒有斃命——隻是抱恨而去,從此心灰意冷,在有為之年而絕跡於江湖。"大師姐的聲音低了下去,過了半晌,方道,"就是到了如今,每一年傷勢便要複發一次,這折磨…隻怕是要至死方休了。"

她的聲音裏帶著深深的感慨和惋惜,與她的年紀大不相合——華瓔想,大師姐恐怕也經曆過不少事情吧?這裏每個人,都是安安靜靜的各自修心養性,表麵上看起來都是一樣的清靜安閑,然而內心裏多深才能見底,卻是無可猜測的。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著冰涼的石壁,十五年前的斧鑿痕跡仿佛刀劍般淩厲的割痛她的手,華瓔一顫,忽然在黑暗裏低下頭去,極輕極輕的問了一句:"這上麵本來刻著的名字,是不是……是不是-風澗月-三個字?"

聲音飄散在黑夜的洞窟中,仿佛激起了微微空蕩的回聲。然而,黑暗中華清師姐默默佇立,卻沒有應。

都是聰明的女子,很多事情,說到一半便能知道。

"師傅……師傅她真的什麼都記不得了麼?好可憐……她、她什麼都忘了麼?"華瓔的感慨卻越發的深,想起往日師傅的行跡,忽然覺得平日她那樣嚴厲冷酷的態度、反而更讓人覺得感觸萬千。

華清的聲音這時才響起來,輕輕歎息著:"是啊,她不記得了——師祖後來一直很嚴厲的管束她,漸漸師傅也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這十五年來她一直恪守著無塵師祖的訓導,將鼎劍閣當作了死對頭……你看,她不是死死守著青鸞花,不肯給鼎劍閣麼?"

華瓔生生打了個冷顫,想起這次衝突的主要原因,脫口輕呼:"天……十五年後,師傅、師傅還要看著他死麼?"

黑暗中隻聽簌簌的聲響,然後微微的紅光一閃,原來是華清從袖中拿出了另一個火折,點了起來。持著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歎息:"師祖……說真的,雖然無塵師祖號稱中興白雲宮的一代宗師,我卻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那時候我七歲,風閣主和師傅都不過是雙十年華的青年,多麼相配的一對璧人啊——他們兩的第一封書信,還是我偷偷轉交的呢。"華清的眼光忽然又變得遼遠,輕輕出了一口氣,"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那時候我因為年紀小,所以師祖並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鬆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萬重了。"

華瓔恍然:原來,在望湖樓上,大師姐臨走時扔下來的那句詩是這樣的緣故,看來,風澗月的確也是喜讀義山詩的吧?……然而,看著他那樣茫然的神色,大約十五年這麼長的歲月後,他也忘了當年那個小小的女道童了。

"所以,二師妹,我帶你來這裏,給你講這個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這樣的覆轍。"火折子的映照下,華清素淨的瓜子臉上有凝重的表情,看著她,眼裏閃爍著歎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樓我看見你和衛二公子那樣的神情,心裏就緊了一下。"

華瓔默不作聲的低下頭去,火光幽幽映著她側臉,她的手指在石壁上來回移動著,許久許久,才問了一聲:"師姐……那麼,為什麼,你不和師傅說你知道的事情?"

華清冷冷笑了一聲,聲音有些銳利起來:"師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說和師祖一摸一樣了。你以為她會聽得進去?一開口,早就被當作汙言穢語打出去了……"

她的聲音頓了頓,有些無奈的輕歎了一聲:"而且,就我一個人是口說無憑的,沒有什麼能證明那些事情發生過。師祖當年把一切痕跡都抹去了……連師傅拚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師祖用烙鐵燙平了!很慘……很慘……"

華瓔又是冷冷一驚,下意識的抬起手捂住肩膀,仿佛那熾熱的烙鐵燙上的是自己的肌膚——那樣不擇手段的壓製啊…夜風吹來,她仿佛聽到低低的哭聲。

那是那個年輕女冠被禁閉在這個石洞裏麵時的哭聲,一邊哭喊,一邊在記憶消失前拚命刻下戀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軀上。

她要記住!她要記住!她要記住他的名字,記住她曾經……那樣的愛過他。

然而,一切終究被無情的抹去,仿佛砂粒回歸於大海,平整的海灘上一望無際,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她的身子在寬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顫抖起來,用力咬住咀唇。

"其實,我記得這個石台底下,本來有個地方刻著的字沒有被師祖看見,還殘留著……"華清有些疑慮的低下頭去,用火折子照照那個青石台子,細細看了一眼,"我兩年前來看的時候還有-風澗-兩個字在,奇怪……後來再過來看,居然不知被誰抹掉了。"

華瓔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看見石台底下的鑿痕——和石壁上比起來,已經是比較新的了。不知道門中還有誰,居然仍然在力圖掩蓋這樣的過去。

想到這一場悲劇牽連的人,和延綿已久的歲月,華瓔心裏一點點的冷得透涼。

華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會兒,看著手中的火折燒了大半,終於清冷冷的問:"二師妹……如今,你心裏的打算是怎樣?"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是不知為何華瓔卻驚得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咬咬牙,終於掙出了兩個字:"我走。"——

是的,她要走。她要離開。無論此後去向何處,斷斷不會再留在這個地方,將這個已經淡漠的悲劇再重新的臨摹一遍。

七年前,為了脫離牢籠,她選擇了束發出家;然而沒有想到,七年後,為了掙脫另一個更可怖的牢籠,她還要費如此大的心力。

這天地之間,莫非到處都是躲不開的羅網?

華清幽幽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火折又快燃盡了,她點點頭:"的確還是走的好……趁著師傅還沒有煉出那洗塵緣來,過幾天輪到華嫦值夜,我去她提點她一下。"

她輕輕笑了笑,眼色冷冷:"師妹們或許還會說:大師姐畢竟有本事,借著這件事,就輕輕鬆鬆逼走了師傅最寵愛的弟子,坐穩了掌門師姐的位置……"

"師姐。"她顫聲打斷華清的話,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人和人之間啊,究竟要費上多長的歲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夠真正了解彼此?

華清也就住了口,看著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盡的火折:"二師妹,我們回去罷——夜很深了,明日還要早起念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