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海上絲綢路:台灣與明末海外貿易的“黃金期”
料羅灣之戰,鄭芝龍下了血本懸賞,但事後他會發現:他賺大了。
料羅灣海戰結束後,台灣的荷蘭殖民者驚慌失措,生怕鄭芝龍會一鼓作氣,直接攻下台灣島,連忙主動表態,表示願意每年向鄭芝龍提供十二萬法郎的“孝敬”。對此鄭芝龍欣然笑納,畢竟誰也不會和錢過不去。
財運來了,官運也擋不住。十一月打完仗,十二月就被提拔了。鄭芝龍升任福建副總兵,相當於福建海軍司令。說是名利雙收,那是一點兒也不過分。
但和另一個意義相比,上麵的名利雙收都算不得什麼了:海上絲綢之路的東端,終於掌握在中國人自己手裏了。
從中國經海路向西方輸入商品的航線,素來被稱作海上絲綢之路。從明朝中後期開始,這條道路就是一條財富之路。但是從十六世紀葡萄牙人造訪中國開始,這條航線的控製權就已經不在中國人手裏了。多少年來,倭寇、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蘭人,走馬燈一般來來往往,高興了就做買賣,不高興了就搶劫。
明朝中後期的中國政府,極度缺乏海權概念。從皇帝到官員,多在乎的隻是陸地上的風景,海外貿易在很長時間裏都是不被重視的,後來因為倭寇鬧得凶了,這才重視起來。是禁還是廢的,先後搖擺了很多次,最後雖然廢了海禁,但是海商的地位依然沒有得到政府的認可和尊重。相當多的海商,基本還是被當作“賊”“匪”。像英國的海商可以封爵位,西班牙的海商可以得到皇帝的授權,而中國的海商們長久以來都是在孤軍作戰。
因為這樣的孤軍作戰,所以即使在中國東南沿海外圍,在自己家門口的地盤上,多年以來也都是外國人鬧得歡。從最早的倭寇,到後來的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中國的海商雖然也混跡其中,但是唱主角的時候少,跑龍套的時候多。來來往往,始終成不了氣候。
對於一個走向近代化的國家來說,對待新興海商勢力的態度,和海商階層的發展狀況,其實就是這個國家文明演進程度的一個標尺。明代晚期,歐洲國家在這方麵走到了中國前頭,但曆史的演進從來不是“先來後到”,相反往往是“後發效應”。比如最早開辟新航路的西班牙、葡萄牙,縱然曾經風光一時,但起得快衰得也快,過了十七世紀就基本沒動靜了。在十七世紀一度稱霸全球海洋,號稱“海上馬車夫”的荷蘭,折騰了一個多世紀後,不但沒折騰成世界強國,反而把他們自己的“共和國”也折騰沒了。最終將世界強國的地位保持到今天的,反而是如英國、法國等在大航海時代起步最晚的一批國家。這就是“後發效應”,即在同一場角逐中,起步比較晚的國家,可以憑借其巨大的發展潛力和正確的發展思路,最終後來居上,趕超前人。
而在那個時代,中國確實有“後發”的機會。這個機會的苗頭,就是從鄭芝龍開始。
在大航海時代,中國不缺少經濟實力,也不缺少發展潛力;中國欠缺的,是對待航海時代的正確發展理念,和跟得上時代趨勢的海權意識。多年以來,明朝政府最多隻是麵對世界打開半扇門,絲毫意識不到海外貿易對於整個國家的巨大意義。僅靠幾個缺少政府支持的海商,同如狼似虎的歐洲殖民者周旋,就像斷線了的風箏,縱然能撲騰兩下,卻飛不了幾天,不是被人家滅了,就是給人家當幫凶。
鄭芝龍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從闖蕩日本開始,到蟄伏台灣埋頭發展,再到當上朝廷官員,他做到了無數前輩做夢都想做,卻把命搭上都沒做到的事情。他讓海商的身份、地位得到了政府的承認,以國家的名義,去完成之前諸多海商們窮盡一生未完成的夢想:成為這片海域真正的主人。
所以外國殖民者的船隻經過他的地盤,不聽話的他說打就打。殺氣騰騰的荷蘭艦隊,他說滅就滅。過往的商旅,他說收保護費就收保護費。這一切看似隻是海盜搶地盤,意義卻不一般:這一片連接東西方貿易的重要海域,從這時候起由中國人做主了,而且從此太平了。
從料羅灣海戰結束的1635年,到明朝滅亡的1644年,這九年的時間,在中國傳統史家眼裏,是明王朝日薄西山、黑暗腐敗,在內憂外患中走向滅亡的九年。然而同樣是這九年,在歐洲人的字典裏,卻還有另一個形容詞:吸泵。在英語中,這是形容瘋狂吸收東西的意思,而放在明末,它指的是中國市場瘋狂吸收全世界的白銀。葡萄牙學者馬加良斯甚至認為,從明朝萬曆年間到崇禎末年,全世界至少有一半數量的白銀流入中國。這個數字雖然還有爭議,但中國是那個時代全世界貿易的核心地區,卻是不爭的事實。
從料羅灣海戰至明朝滅亡的這九年,是中國“吸泵”的一段黃金期。原因很簡單——安全。這段時間中國海的貿易航路,完全由鄭芝龍家族把持,把持的主要方式,就是收“保護費”,即沿海過往船隻,必須要購買鄭家的航海令旗,才能保證安全,否則按照荷蘭人在《熱蘭遮日誌》裏的說法,被攔截的概率將超過百分之五十,如果是出入福建沿海,被攔截的概率更超過百分之百。這時候的明王朝,和以前最大的區別,就是對“海禁”想禁也禁不住了。早在料羅灣海戰結束後,年輕氣盛的崇禎皇帝,還試圖重拾“海禁”之法。但戶部認為,一旦再行海禁,容易引起東南的民變,激化帝國矛盾,削減國家稅收,最後隻好作罷。而鄭芝龍控製了中國海,讓通行了近三百年的明朝海禁條令,成為一紙空文。作為福建總兵,福建地盤上的事他能做主,別的地方不能出海,來到福建就能,給錢就能放行。結果自然是有錢的全都來了。鄭芝龍收“保護費”生意最好的這幾年,計六奇在《明季北略》裏說僅“令旗”這一項收入,就高達上千萬兩白銀。同時,中國東南沿海通向日本和東南亞的商業路線,在這時期也全打開了。尤其是日本,明朝“隆慶開關”的時候,日本被列為禁止貿易的國家。同時,日本在十七世紀上半葉,經過“島原起義”等事件後,出於對西方文明的恐懼,早中國一步走上了閉關鎖國的道路。明朝崇禎五年(1632年),日本連續五次發布鎖國令,禁絕海外貿易。到了明朝崇禎十一年(1638年),日本再次頒布鎖國令,把葡萄牙也列為禁止貿易的對象,僅允許中國與荷蘭商人來長崎通商。鎖來鎖去,日本偏偏鎖不住中國,一則因為日本本國華商眾多,利益階層龐大;二則也因為鄭芝龍與日本德川幕府的特殊關係。在那個時期,中國商船在日本得到的優待,能把荷蘭人氣得跺腳。就以船隻進日本港口這點來說,日本明確規定,如果中國商船和荷蘭商船同時到達日本,按照規矩,中國商船要優先進港。日本政府還多次警告荷蘭人,如果開往日本的中國船隻在沿途遭到荷蘭人的攻擊,那麼荷蘭商船在日本海域也將遭到同樣的攻擊。最讓荷蘭人抓狂的是,打著對日貿易的旗號,鄭芝龍大張旗鼓地收購葡萄牙、西班牙等被日本禁絕貿易國家的貨物,再轉手到日本賣高價。對這種“吃了原告吃被告”的行為,日本人也聽之任之。在晚明的最後十年,中國商船每年輸入日本的貨物,鄭芝龍要占百分之八十左右;而和荷蘭人比,更是優勢明顯。僅以崇禎十二年(1639年)為例,是年來日本貿易的中國商船總數,為八十九艘,荷蘭人隻有區區九艘。在這條重要的貿易航線上,料羅灣海戰之後的商業格局是中國人吃肉,荷蘭人喝湯。
當然,以日本人的性格,絕不會平白無故地給鄭芝龍好處。鄭芝龍八麵玲瓏,日本政府上上下下的關係都打理得好。但歸根結底還是實力。當時鄭芝龍擁有中國海上最強大的艦隊,比起遠在歐洲的荷蘭人來說,鄭芝龍的威脅更近,何況他在日本人脈深厚,一旦通商不成,勢必變商為匪。當年一個顏思齊,都把日本攪得雞犬不寧,何況一個更強大的鄭芝龍?
除了拓展對日本的商路外,對於東南亞的商業航線,鄭芝龍也沒放過,特別是在對西班牙貿易方麵。根據西班牙方麵的資料,崇禎後期,中國海船造訪馬尼拉的數量每年都維持在五十艘左右,遠遠超過天啟、萬曆時期。作為西班牙的敵國,以往荷蘭經常在菲律賓至台灣之間的航線上騷擾沿途的商船,但現在有了鄭芝龍的保護,就不得不老實了,見到“鄭”字令旗,都得躲遠遠的。當年曾批準料羅灣戰役的巴達維亞總督維爾,多次命令在這條航線上的荷蘭戰艦要“保持克製”“不要輕易引發與一官(鄭芝龍)的糾紛”。
當然荷蘭人的這種“風度”,說到底也是憋出來的,中間也有憋不住的時候,比如明朝崇禎十二年(1639年),荷蘭人就憋不下去了。眼看著中國商人優哉遊哉地往返在藍色海洋上,賺著大把大把的白銀,而自己的日子實在不好過。過不下去的荷蘭人,也就又憋出了膽子:再打一仗,不信打不死你。
這次荷蘭人咬咬牙,派出了一員猛將——朗必即裏哥。比起早先的宋克和普雷曼斯,這個人的履曆更輝煌,從非洲打到亞洲,還從來沒吃過虧。他天生神力,還耍得一手好劍術。戰艦也精良,比起上次和劉香海盜團夥的魚龍混雜,這次荷蘭人精選了九艘“夾板炮船”,也就是他們常年馳騁海洋的巨型炮艦。每艘戰艦的載炮量,都在五十到六十門之間。崇禎十二年(1639年)六月,朗必即裏哥襲擊浙江沿海,擊毀多處炮台,每到一地即燒殺搶掠,而且搶完了立刻卷包袱跑路,絕不過夜。沒過多久,福建那邊又傳來警報,這廝又竄犯到了福建沿海,襲擊廈門、泉州、海澄等地。等著明軍趕到,他又跑得沒影兒了。
朗必即裏哥著實是一員經驗豐富的戰將,他抓住了中國海防的要害:千裏海岸線,不可能處處防守,瞅你不注意的時候打一把,打完了就跑,再換個地方打,仗著船快,就和你在這海岸線上打遊擊!
戰報傳來,明朝上下自然又慌作一團。這個朗必即裏哥來得很不是時候,這年正好是狼煙四起的年頭。李自成和皇太極,像商量好似的,一個鬧中原、一個鬧長城,鬧得明王朝搖搖欲墜、大廈將傾。偏偏荷蘭人也來湊熱鬧,這不是落井下石嗎?又攤上崇禎這樣的皇帝,中央的大臣稍微出個差錯,說罷就罷,說殺就殺,何況福建的地方官?麵對這麼大的壓力,鄭芝龍自然要把荷蘭侵略者消滅掉。
對鄭芝龍這位老對手,朗必即裏哥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他的戰術是離海岸遠遠的,絕不給你近海決戰的機會,有本事你就出來找我,看看茫茫大海上,到底誰的船厲害。鄭芝龍也知道凶險,在出征之前就反複告誡部下:荷蘭人的戰艦很厲害,外海作戰我們不占優勢,遇到敵人要慎重,千萬不要逞能。戎馬一生的他知道,荷蘭人此行來者不善。這將是一場惡戰。
鄭芝龍的船隊在福建沿海溜達了一圈,時常會碰到荷蘭戰艦騷擾一下,往往是開兩炮就跑。他一跑,鄭芝龍就追,越追離海岸線就越遠,一路糾纏了幾番,終於不用追了,在湄洲島外海域,出現了等待已久、裝備精良的九艘荷蘭炮艦。決戰,開打了。
比起前幾次交手,這次雙方算是“公平較量”了。不用像澎湖之戰那樣挖沙子,也不用像料羅灣水戰那樣堵港口,茫茫大海這麼寬,你放火船也燒不著,隻能拚船堅炮利了,可這個是荷蘭人的強項。起初鄭芝龍有自信,你的船炮厲害,我的三桅炮船也不是吃素的,可真打起來才知道,跟這種荷蘭新式夾板船相比,三桅炮船還真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