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國姓爺”心中的一根刺:鄭成功的青少年歲月(3 / 3)

於是二十歲的鄭成功收拾行李,告別了父親與妻兒,還有他生活了十三年的福建南安,走入了南京國子監。

跟南京比起來,無論是鄭成功的出生地日本平戶,還是故鄉福建南安,顯然都不是一個檔次。六朝古都,大明朝的陪都,南中國的政治經濟中心,又兼是國子監這樣的高等學府,進出的都是大人物,見的都是大場麵。傳說中的文化名流、位高權重的政治顯貴,到了這裏全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秦淮河畔綺麗的風光,熙熙攘攘的繁華,更是先前聞所未聞。來這樣的花花世界,機會多,誘惑多,當然,也很難混。

鄭成功卻混得很滋潤。作為一個文化人,他讀書時最有名的詩篇,幾乎全寫於此地,還多是風景田園詩,許多名作今天還被看作明朝詩詞中的經典。可見不但學業抓得緊,生活也過得豐富多彩,交的朋友也多。他本就是個生性活潑的人,喜好四處交遊,身為官家子弟,出手也闊綽,出去聚會遊玩,常常搶著買單,朋友自然交了不少。授課的老師,一道求學的同學,來來往往的名流人物,裏裏外外至少都混了個臉熟,其中不乏重量級人物。比如後來成為南明永曆政權大學士的瞿式耜,當時就曾讚他“他日必為偉器”。另外一位當時的政治名流,江南“複社”創始人徐孚遠,還曾做過他的詩文老師。他後來詩詞中的蒼勁豪拓之氣,大多襲自徐孚遠的風骨。而到他起兵抗清的艱苦歲月裏,那些曾與他並肩戰鬥的同仁們,許多也是他在南京讀書時的故友。

但要說對鄭成功影響最大的人,還要數錢謙益,他是鄭成功讀國子監時的老師。在南京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裏,是他為懵懂年少的鄭成功確立了一生堅持的東西:信仰。

錢謙益這個人,因為與柳如是的不倫之戀,以及最後投靠清朝的“叛徒”結局,到今天已經是一個負麵的人物。但在當時的明朝士林界,他是一個神話:中過科舉的探花,做過中央級的高官,鬥過隻手遮天的閹黨權奸,政治上幾起幾落卻誓不低頭,是晚明著名的政治團體“東林黨”的重量級人物。文化地位也很高,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一生著述輝煌,當時就有稱號叫“當代文章伯”,堪稱政治界與文化界的“雙料”泰鬥。這樣的人物,看人的標準也是相當高的,但對鄭成功,錢謙益卻早早就下了定語:此人英雄,非他人能比。

錢謙益之所以賞識鄭成功,某種程度上是因為他與其父鄭芝龍的關係。晚明的政治領袖多好結交武將,以待關鍵時候為自己所用。在鄭成功考取國子監的前一年,即崇禎十六年(1643年),錢謙益曾親寫賀詩,為鄭芝龍賀壽。其中有“荷鼓光芒朝北鬥,握奇壁壘鎮南冥”之語,極力讚頌鄭氏家族痛擊荷蘭、拱衛海疆的大功。所以自鄭成功至南京求學後,就對他格外關照,而更重要的原因,卻還在於鄭成功自己。他跟隨錢謙益係統學習的,基本是傳統儒家的經典思想。他天資聰穎,對各類學問的理解比別的學生快得多。而且他還很膽大,別人都死記硬背,他卻喜歡勤於思考,經常舉一反三,還和錢謙益發生過多次辯論。在重視師道尊嚴的晚明,這種行為碰上一般老師當然是自找倒黴,但錢謙益不是一般老師。連妓女都敢娶回家當正房婦人的人,觀念自然開放,對鄭成功的“冒犯”不但不介意,反而十分欣賞,還經常“開小灶”,把鄭成功帶到家裏單獨輔導。鄭成功在自己的詩文裏曾經記錄,他曾在錢謙益位於蘇州常熟虞山的家中,與錢謙益就儒家思想中的某些教條展開逐一的辯論,吵得激烈,卻更對了脾氣。

在越來越多“對脾氣”之後,錢謙益終於確信:這個聰穎、剛毅、勇敢的青年,他日必成英傑人物。因此,他做主給鄭成功取了字——大木。木者,國家棟梁之材也。

而對鄭成功來說,得到的就不僅僅是個字了。身為“東林黨”的大佬,錢謙益本身就是很有政治熱情的。晚明最後幾年時局艱危,國家內憂外患,無不讓他憂心。鄭氏家族揚威東南的武功,少年鄭成功的勃勃英氣,成了他心中挽救朝局的希望。早在明軍與李自成打得天昏地暗的時候,他就曾上書朝廷,要求調鄭芝龍的軍隊北上保衛南京,並大讚鄭家強兵“如長魚擁劍,跳躍於驚濤巨浪之中”。他教鄭成功最多的,除了儒家的典籍外,更多的則是儒家傳統的君臣之道、忠義思想,經常講述當年東林黨人不懼強權、勇鬥閹黨、以身報國的事跡。也因錢謙益的緣故,鄭成功在南京交往最多的,是當時明朝“東林”“複社”這些清流團體的人物。這些人多以氣節自居,往來交談說得最多的也是忠孝節義、家國社稷。東林黨人當年百折不撓的鬥爭,恩師的心懷天下、忠貞高潔,“複社”名流們的慷慨激昂、道德節義,無不讓年輕的鄭成功心向往之。在此時的鄭成功心中,應該有兩個偶像。一位是他那抵禦外辱、護佑東南的父親鄭芝龍,一位是教他做人、受他尊敬的錢謙益。從童年母親的教誨,十三年正規儒家思想的教育,到錢謙益的激勵訓導,年輕的鄭成功確立了終生不渝的信仰:精忠報國,匡扶社稷。

這時候的鄭成功,按照史料上的說法,是“風儀秀整,倜儻有大誌”,儼然一個英姿勃勃的熱血知識青年。從一個平凡的富家子弟,到信仰堅定、萬眾敬仰的民族英雄,在他心靈的成長中,這是重要的一步。

天啟四年(1624年),二十歲的鄭芝龍還在忙著闖世界。從小他就出來跑船,基本沒有家國觀念,老婆孩子說扔就扔,唯一的念想就是拉隊伍、賺錢、搶地盤,管你是朝廷、海盜、荷蘭人,誰給我好處我就和誰合作,誰擋我的路我就和誰玩命。

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十歲的鄭成功正忙著讀書受教育。讀四書五經,聽恩師教誨,經常為東林黨人的無悔犧牲感動一把,也時常跟著複社清流高談闊論,平日裏滿腦子的忠孝節義,嘴上時時掛著以天下為己任。

這對父子的信仰不同,但就像一位歐洲哲學家說的,生存逼出來的信仰雖然層次很低,卻很牢固,考驗是最簡單的。生活造就的信仰雖然層次很崇高,卻是不牢固的,考驗是最殘酷的。鄭芝龍的信仰是生存逼出來的。生計無著的破落公子,無家可歸的罪犯,避居台灣的拓荒者,闖蕩海洋的梟雄,稱霸東南的大明朝福建總兵,東亞海洋的保護人。一切都是出於生存的本能,層次很低、很牢固,考驗也貌似簡單,卻還是打了許多仗,耍了許多心眼,殺了許多人,逃了許多次命,一步一個腳印,終成大業。

相比之下,二十歲的鄭成功,還更像一朵溫室裏的花朵,沒冒過險,沒打過仗,沒殺過人,沒逃過命。無憂無慮地生活了幾十年,他的所謂信仰,是母親灌輸的,是老師課上課下教過的,是子曰詩雲的書本裏講過的,是停留在口頭上的。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深夜,鄭成功還在南京國子監,千裏之外的國都北京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拉開了這場殘酷考驗的序幕:李自成率領的大順農民軍攻入北京城,崇禎皇帝朱由檢在煤山上吊。

從一個一心苦讀聖賢書的儒生,到以身許國的勇士、收複台灣的英雄,天崩地裂,孤軍奮戰,矢誌不改。一切的光榮與殘酷、希望與絕望,皆從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