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分崩離析:清軍南下時代鄭氏家族的分裂
明末這樣改朝換代,說好聽點兒是“群雄逐鹿”。整個中國地圖上的“群雄”著實不少。占了北京的李自成,儼然一派新朝開國的氣象。流竄西南的張獻忠,也扯起了“大西王朝”的旗號,大有盤踞西南的派頭。雄踞山海關寧遠的遼東總兵官吳三桂,雖說地盤兵力有限,卻地處明朝遼東防線的核心,手握晚明最強大的陸軍“關寧鐵騎”。滾滾煙塵中,能逐到那隻“鹿”的,又會是誰?
“逐”了沒幾天,這幾位“群雄”就全變成“群熊”了。一派新朝開國氣象的李自成,根子上還是個土匪,進了北京後,成日驕奢淫逸,手下的兵將也各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成天跑到富戶家敲詐勒索,再就是攀富比闊,基本上啥正事不幹。結果三月十九日進北京,四月二十九日就被打了出去,然後如喪家犬般被一路追殺,最後在湖北九宮山徹底覆滅。曾與李自成齊名的另一路農民軍領袖張獻忠,更不是玩意兒,行軍打仗就知道奸淫擄掠,到四川建立了政權,還是整日奸淫擄掠。而盤踞山海關的吳三桂,更是一“熊”到底,幹脆勾結關外清兵入關,給清軍做急先鋒,一口氣席卷了北方半壁。
所以滾滾煙塵中,天下的大勢很快就清晰了。在這場改朝換代的“逐鹿”中,勝利者其實隻有“二選一”:一方是和明王朝打了二十五年仗,雄踞北方的清王朝;一方則是沿長江劃江而治,以正統自居的南明王朝。
從軍事實力上看,滿人著實強大。當年明王朝版圖內“建州女真部落”,而今已坐擁遼東黑土地,手握精銳滿洲八旗。當年唯一能與他們抗衡的明朝遼東“關寧鐵騎”,此時也在吳三桂的帶領下盡數投降,可謂如虎添翼。此時的中原大地早被李自成折騰得七葷八素,驍勇的滿洲鐵騎自然是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到崇禎十七年年尾,長江以北的中原各省,已經悉數落入清王朝手中。
劃江而治的南明王朝,卻沒這麼容易對付了。雖然後來的曆史資料都把1644年視為明王朝的終點,但在當時的人看來,明王朝是亡不了的。北方半壁江山淪陷的事,在曆史上發生的不少。先前的東晉、南宋,最差也能落個劃江而治,偏安東南。況且比起那時候來,此時的南明王朝形勢好得不能再好。長江以北,還有隸屬於南明王朝的“江北四鎮”,分別是高傑、劉澤清、黃得功、左良玉部,是整個南中國的屏障。隸屬於南明王朝名下的各路軍隊,總數近百萬。“政治基礎”更好,明朝當年遷都北京的時候,在南京留下了一整套機構班子,政府和人員都是現成的,換個皇帝,以“正統”名義號令天下,都是很方便、很容易的。所以在當時大多數人看來,清王朝想統一中國沒那麼容易;明王朝再不濟,偏安還是沒問題的。
不過對於那個時代的仁人誌士來說,偏安是絕對不行的,恢複河山才是理想。何況亂世出英雄,國難當頭,也正是一展身手的時候。所以但凡有點兒理想的人,麵對紛亂的時局都不免有些激動,比如鄭成功。
鄭成功那時候隻是南京國子監的一個普通學生,但授業的老師,是當時的“泰鬥”錢謙益;交往的朋友,也多是以才學氣節著稱一時的青年名士。國家大變之下,這些熱血青年自然容易激動。尤其是號稱“小東林”的複社,經常舉行各種文化界的聚會,一個個慷慨陳詞,罵時局、表決心,恨不得明天就提刀殺過長江去,將滿人趕出關。這裏麵的鄭成功尤其激動,各種聚會他都參加過,也經常發表針砭時弊的言論。後來他返回福建,跟隨父親麵見南明隆武帝的時候,隆武帝第一句話就說:“你在南京不到一年,到處就傳頌你的名聲啊。”
當然他激動也是有原因的,因為一直悉心教導他的錢謙益,在賦閑了許多年之後,也因南明開國而得到重用,官至禮部尚書。老師升官自然也是學生們的機會。那時候鄭成功除了讀書、參加各類聚會外,最重要的就是給手握大權的老師錢謙益提各種“合理化建議”。比如他曾建議錢謙益要任用賢才,招募勇將,儲備糧草,精練軍隊,貶斥庸才,以準備收複河山。到後來,錢謙益自己都受不了了,批評鄭成功“少更事,知之易,行之難”。意思就是說你這小毛孩子懂什麼,這些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哪有那麼容易。恩師都潑冷水了,但鄭成功更激動,慷慨陳詞:“此豈貪祿位,徒事粉飾地邪?”身為學生,麵對麵說自己老師貪戀權位混日子。這番激動,為這對師徒後來的分道揚鑣埋下了伏筆。
當然,遠在福建的鄭芝龍也很激動。南明弘光政權一建立,就先封了鄭芝龍一個伯爵。原先隻是朝廷命官,現在卻有了世襲爵位,成了貴族。崇禎上吊、國土淪陷,對明朝官民來說是國難,對鄭家來說卻是因禍得福。手握重兵且財富充足的鄭芝龍自然不會放棄升官發財的機會。他與兒子鄭成功之間的最後決裂,也在此時埋下了伏筆。
沒過多久,鄭成功激動不起來了。因為這個以“正統”自居建都南京的南明弘光政權,實在是讓人激動不起來。
南明弘光政權,建立於崇禎十七年(1644年)五月。這個政權的皇帝,是明朝福王朱常洵之子朱由菘,是上吊的崇禎皇帝的堂兄,身份說得上是根正苗紅,被當時大多數誌在收複河山的誌士們寄予了很大希望。大批英才雲集南京,南中國大多數地區的軍隊也聽他號令,可以說是英傑薈萃、兵強馬壯。
但是這個政權卻毛病多多,首先是皇帝本身就不給力。朱由菘在做藩王的時候就聲名狼藉,吃喝嫖賭的毛病樣樣不少,登基之後更是日日花天酒地。南明轄下的軍隊,看似數目不少,其實水分極大,吃空餉的情況十分普遍。而且一個個心懷鬼胎,比如擔負“屏障”作用的江北四鎮,其中一鎮的總兵劉澤清戰前就曾告誡部下,敵人來了別玩命,能跑就跑,不能跑就趕快投降。內部的重重矛盾最致命。英才薈萃不假,但掌權的就兩種人,投機的和迂腐的。前者如擁立弘光的馬士英、阮大铖等人,成日就知道排斥異己、賣官鬻爵。後者如最後慷慨捐軀的史可法,他當時是弘光政權的兵部尚書,有忠心不假,但看問題卻實在白癡。比如他在給弘光帝的奏疏裏,就堅決主張南明借清軍的力量剿滅李自成,說什麼清兵入關是給崇禎皇帝報仇。也正是拜他所賜,清王朝可以步步為營,先以“平賊”為名,毫無後顧之憂地掃蕩李自成。
皇帝不給力,大臣忙著爭權奪利,軍隊各懷鬼胎,就算是錢謙益這樣的“泰鬥”,也不過是混日子。
所以鄭成功也漸漸地不激動了。匡扶社稷,精忠報國。理想很美好,可現實很無奈。皇帝指望不上,朝廷指望不上,連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師也指望不上。還能指望誰?
或者還有一個,那就是父親鄭芝龍。
弘光元年(1645年)三月,恰逢南京國子監解散,於是失學青年鄭成功帶著這樣的指望,告別了恩師錢謙益,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他走得很是時候,因為再過一月兵災就來了。是年四月,穩定了北方的清王朝調動鐵騎向南明進攻。從四月中旬開始,清軍大舉南下,南明設在江北的“江北四鎮”一觸即潰,除黃得功部力戰殉國外,其他三鎮或逃或降。不給力的弘光帝拔腿就跑,但沒有跑掉,路上被部下田維乘出賣,被清軍俘虜後送到北京斬首。五月十七日,清軍兵不血刃占領南京,以“正統”自居的南明弘光政權不到一年就亡了。在清軍進入南京城時,帶頭投誠的恰是鄭成功的恩師錢謙益。大難麵前,常年教導鄭成功“氣節”的他早早露出了懦夫本色。本來清軍破城前,他以江南士林“魁首”的身份,大張旗鼓地說要投湖殉節,引得一群名士紛紛圍觀。眾目睽睽之下,他假模假樣地擺了幾個POSS,彎腰一試水,嚷嚷了一句“水太涼”,說什麼也不跳了,然後出城投降,主動剃發。圍觀的名士們大跌眼鏡。當年的“神話”,從此成了“笑話”。
錢謙益變笑話的時候,鄭成功已經遠在福建南平。他對錢謙益的變節是什麼態度,史料上很少提及,但回到家鄉的他有一段時間基本過的是“宅男”生活。在南京的這一年,能人見過,奸人也見過,南明政權的腐朽無能更是親身經曆。皇帝不幹正事,大臣蠅營狗苟,老師屍位素餐,熱血青年們除了激動一把,其實啥也幹不成。從小樹立的忠義理想受到了巨大的衝擊。這位年方二十一歲的青年,不能說沒有過動搖。他在返回福建後曾經寫過一副對聯:“養心莫如寡欲,至愛無如讀書。”歸鄉後的鄭成功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隻是在家讀書習字,吟詩弄文,一副“雙耳不聞窗外事”的做派。這時候的他,其實還隻是一個滿腦子儒家經義的青年文士,眼見時局不可挽回時,奉行的還是“窮則獨善其身”的理念。
弘光政權的滅亡,並不意味著這場改朝換代之爭的結束。相反,南中國的抗擊風暴越演越烈。早在弘光政權時,鄭芝龍的親弟鄭鴻逵就率軍北上瓜洲。清軍攻掠江南時,沿途明軍或逃或降,鄭鴻逵卻是少數堅決抵抗的。這支隻有幾千人的鄭家家兵,雖在清軍優勢兵力的圍攻下不支敗退,但其奮勇的抗擊卻也遲延了清軍的南下腳步,為南明各政權集結抗擊力量爭取了時間。南京淪陷後僅十九天,另一支明朝宗室潞王朱常芳在杭州監國,但這個政權更不給力。“監國”了六天,清軍就摧枯拉朽地殺來了。時任杭州總兵的鄭鴻逵請求潞王南下福建繼續抗戰,卻被六神無主的潞王拒絕。無奈的鄭鴻逵隻得獨自離去,熟料“無心插柳柳成蔭”,在逃跑路上鄭鴻逵路遇了另一宗室,同樣因不甘投降而逃亡的唐王朱聿鍵。雙方一拍即合,一道去了福建。
對於已經是南明“伯爵”的鄭芝龍家族來說,撈到朱聿鍵算是撈到寶了。此時清王朝已下“剃發易服令”,激起整個東南地區的強烈反對。原本是兵不血刃占領的江南地區,一時間義師並起,殊死抗擊清軍南下。這般局麵下,手裏握著一個王爺,就等於握著一把統領全國抗清的旗幟。六月十五日,這杆大旗正式樹起來了:唐王朱聿鍵在福州稱帝,建元“隆武”。對於當時全國的抗清力量來說,這可算是“及時雨”。一時之間,江西、湖北、廣東、廣西、四川、雲南各省的文臣武將紛紛上表,宣誓效忠。擁立有功的鄭芝龍家族自然獲得了不少好處。朱聿鍵雖然稱帝,可他手裏無兵無權,隻有黃道周等幾個親信文臣,算是一條“弱龍”,可鄭家卻是福建的“地頭蛇”。弱龍遇到地頭蛇,非但壓不住,反而是要被地頭蛇壓製的。鄭芝龍本人被封為定國公,官封太師。在明朝,這樣的職務算是威風到家了。太師一般都是文臣過世之後,國家才給予追認的崇高名號。至於公爵,必須得有蓋世的軍功才可得到。明朝近三百年曆史上,更沒有一個人,能夠在活著的時候既封公爵又做太師。
但對鄭芝龍來說,這些都是不夠的。他腦袋裏基本沒什麼民族大義,所謂的抗清複明、保家衛國,在他眼裏不過是為了維護自家利益,外帶著能多撈好處。
這時候的清軍,雖說勢如破竹,攻城掠地無數,但真正屬於清王朝本部的“八旗”不過二十多萬人,控製廣闊的中原大地尚且力不從心,何況南下統一江山?當時給清軍打頭陣的,多是南明的叛降兵馬。但這群人不牢靠,今天可以跟你混,明天說叛變就叛變。特別是“剃發令”下後,全國上下反抗四起,不止老百姓紛紛組成義軍,許多歸降清朝的前明軍隊也紛紛叛變。就當時的形勢來說,鄭芝龍完全有抗擊清軍的本錢:福建三麵環山,地勢險要,不是善於平原衝鋒的滿洲八旗能攻打得了的,隻要守住唯一的對外要道仙霞關,就可以抵擋清軍。清軍從海路進攻福建?那更是開玩笑了,當時中國最強大的海軍就是鄭家海軍。
所以如果鄭芝龍一心抗清,拿出他當年抗擊荷蘭的勁頭來,能不能恢複大明江山不好說,但至少能保東南一隅。就算是最後壯烈失敗,那也是雖敗猶榮,說不定清朝人編明史的時候,還能進入《忠臣傳》,在青史上留名。
但鄭芝龍顯然對青史留名興趣不大,他更看重的是眼前的好處。比如多要官,隔三岔五地向隆武帝推薦他的宗族子弟。每次麵見隆武帝的時候,還是一副海盜做派,在皇帝麵前吆五喝六。對這一切,人在屋簷下的隆武帝也隻能忍氣吞聲,要什麼就給什麼,特別是推薦的子弟,就算是不學無數的草包,也得給個官當。
除了是年八月十七日他見到的那個人——鄭成功。
從1645年的四月至八月,中國發生了很多事。除了清朝的“順治”年號外,好多年號立了又廢,政權起了又亡,戰事也一直不斷。清朝和南明打,民間義軍和清朝打,甚至南明內部也互相掐。然而這時候的鄭成功,卻是基本不問窗外事的,每天就是習武練劍,讀書作詩。他這時期寫的詩有很多憂懷時事之作,但總的來說,他的情緒是很消沉的。一向尊敬的老師變節了,誌同道合的好友們也四散奔逃,曾經要誓死保衛的江山也搖搖欲墜,要效忠的皇帝更是一個比一個不靠譜。消沉,是難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