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名義上是天子,其實是傀儡的隆武帝朱聿鍵來說,這是他最孤獨的時候。不僅因為鄭芝龍大權獨攬,還因為在鄭成功見到他之前,一個最忠誠的大臣剛剛與他告別:黃道周。
在晚明的曆史上,黃道周是個著名的忠臣,也是個蠢臣。比如崇禎年間,他曾經是明朝的翰林院侍講學士。當時明朝內外交困,外有清軍進犯,內有李自成作亂,已經到了焦頭爛額的地步。兵部尚書楊嗣昌曾建議明朝暫和,集中力量剿滅李自成。但黃道周堅決反對,反對來反對去,最終把議和反對黃了,明朝也就失去了一次避免滅亡的機會。崇禎上吊時,黃道周已經被貶斥回福建銅山老家,又借朱聿鍵稱帝的機會複出,在隆武朝廷中一人身兼吏部、兵部兩部尚書,是文官裏位高權重的重臣。
和當年在崇禎朝一樣,這時候的黃道周還是既蠢又忠。對隆武帝,那是百分之二百的忠心,對北上收複河山更是百分之二百的熱心,但福建的軍政大權全掌握在鄭氏家族手裏,他這個尚書其實是掛名的。黃道周主動向隆武帝上奏,自請募兵北伐。他最崇拜明朝心學大師王陽明,也立誌效仿王陽明,幹一番募兵勤王的偉業。理想很美好,現實很無奈,他本身就沒這個本事,外加鄭芝龍恨他多事,處處掣肘,一番忙活,才招募了三千多人。這群人大多都是沒有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平民百姓,許多人甚至連武器都沒有,隻能拿扁擔湊數,所以被稱作“扁擔軍”。這樣的軍隊上了戰場,很明顯是送死的。但黃道周顯然沒有送死的準備,臨出征時,人家問他有勝利把握嗎?他信誓旦旦地說:“我是正義之師,敵人是一群賊寇,以我堂堂正正的正義之師,打區區賊寇,怎麼能不贏呢?”這就是紙上談兵了。
這次北伐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黃道周七月出兵,十月到了江西,很快就被打得稀裏嘩啦。十二月五日,全軍覆沒的黃道周在江西婺源被俘,次年三月初五被殺害於南京。臨死的時候,他還不忘了慨然朝南明政權的方向拜三拜,可謂盡忠到家。
但盡忠到家的黃道周,其實原本是有機會為苟延殘喘的明王朝續上一口氣的。當初他四處募兵北伐的時候,雖然成果慘淡,但畢竟精神可嘉。迫於輿論壓力,鄭芝龍還是象征性地給他派了一小隊兵馬增援。這支軍隊隨著黃道周一道去了江西。因為是鄭芝龍的兵,黃道周不怎麼待見,可這支軍隊畢竟是受過軍事訓練的正規軍,其中更隱藏著一位後來威震台灣海峽的人物。當時他隻是這支軍隊的一個營級幹部,人微言輕,卻給黃道周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建議:先不要急於和清軍決戰,而是以大學士的身份進入江西贛州城,然後用朝廷名義詔令各路義軍集結,待到實力強大後,再與敵人決戰。
這個建議看似平常,其實卻是黃道周當時最好的選擇。這時候的江西,清軍的兵力並不多,地方上多是些叛降的前明舊部。當地義軍雖多,但都是群龍無首,各自為戰。如果能以朝廷名義統領各部,即使不能獲得全勝,至少黃道周也能堅持得久一些。遺憾的是,以儒學正宗自居的黃道周,怎麼看得起這個大頭兵,擺擺手拒絕了這個建議。結果就是全軍覆沒,被俘,遇害。這個大頭兵逃了出來,回到福建。他當時的名字叫施郎,後來多了一個綽號叫“海霹靂”,三十八年後他率領大軍橫渡台灣海峽時,已經改名叫施琅。
黃道周自以為盡忠的決定,對當時孤獨無助的隆武帝來說,其實是個巨大的打擊。有黃道周的時候,他就是個光杆司令。黃道周一走,身邊連個可以相信的人都沒有。就在這個時候,他見到了鄭成功。
鄭成功覲見隆武帝,起初隻是隆武帝和鄭家之間的一場“政治秀”。我帶孩子來覲見,大家親熱地說些場麵話,再大方地封個官,算是表示咱們一家親。鄭成功的覲見,起初也是這樣,隆武帝見麵就說:“聽說你去了南京不到一年,南京當地到處都傳播你的名聲。”但接下來的事情,就讓隆武帝開始覺得鄭成功“親”了。隻見鄭成功恭敬有禮,叩首下拜,連說不敢不敢,非但毫無鄭家人不拿領導當幹部的土匪習氣,反而是個恪守儒家君臣禮儀的儒生模樣。外加他相貌俊朗,英氣逼人,活脫脫年輕版的黃道周模樣嘛。端詳再三,隆武帝也不禁百感交集,覺得自己總算找到一個可以訴苦的人了,就信口慨歎了幾番時局。正在傾訴著呢,卻見眼前這個英氣少年已然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擲地有聲地說出一句豪言:
“文不貪財,武不怕死,江山可保矣。”
一直在孤獨、苦悶、憂愁中生活的隆武帝,一下子熱淚盈眶了。本來還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經的“政治秀”,這下卻真性情盡現,連忙把鄭成功叫到身邊來,拉著手撫著背,親親熱熱地端詳,越端詳越覺得這小夥子親近,越親近就越想親近親近,最後終於說了一句超級親近的話:“可惜我沒有女兒啊,要不我就招你做駙馬了。”
在封建時代,對於年輕人,尤其是世家子弟來說,這話算是極大的榮寵了。皇帝的女兒向來是不愁嫁的,能讓皇帝主動求著嫁的,必須得是文武雙全的英傑。在苦悶了許久的隆武帝眼裏,鄭成功就是這樣的英傑。當然,沒閨女的隆武帝也絕對不開空頭支票,當場就下了旨:賜鄭成功“國姓”,並給予駙馬級別的待遇,並改名為“成功”,意思是反清複明一定成功。榮寵之至,期待之至,可謂絕無僅有。
在整個的覲見和封賞過程裏,鄭成功表現得很規矩,覲見的時候彬彬有禮,謹守儒家臣儀,封賞的時候惶恐之至,忙不迭地推辭,一個勁兒表忠心。然而就是從此時開始,麵對這個孤獨的皇帝,乃至搖搖欲墜的大明王朝,這個表現很規矩的青年,堅定了他從此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粉身碎骨,精忠報國。
之所以說這時候才立下這個理想,自然不是因為貪圖朱聿鍵家那個莫須有的閨女,更不是因為他是皇帝。弘光也是皇帝,魯王也是皇帝,卻唯獨隆武帝,讓鄭成功堅定了這個信念。因為這短暫的覲見讓鄭成功確信,這是一個值得自己效忠的人。
後世談論晚明曆史的時候,比較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就是明朝皇室多草包,從皇帝到藩王,渾蛋、白癡可謂一抓一大把。而相比起來,這位隆武帝朱聿鍵,卻是個絕對的另類。
隆武帝朱聿鍵是比較命苦的,在見到鄭成功的時候他已經四十四歲,之前蹲監牢就蹲了二十八年。先是因為自己的父親不為祖父喜愛,結果和父親一起被祖父關監牢關了十六年,差點兒餓死在裏麵。到了崇禎即位的時候才放出來,卻很快因為得罪了崇禎,又被關在監牢裏過了十二年,直到南明弘光政權建立後才被釋放。之後就是弘光政權完蛋,逃難,再被鄭芝龍擁立當傀儡。縱觀他的一生,算是從一個監獄到另一個監獄。
但這個苦命的皇帝,卻是明末宗室中少有的有為之主。在二十八年監牢生活裏,他一不怨天,二不尤人,反而天天堅持讀書鍛煉,個人的學問和修養都非常高。後來由鄭芝龍擁立做了皇帝,在做皇帝的各類表現上,也是可以打高分的。他的生活很儉樸,後宮隻有曾氏一個皇後,連個妃子都沒有,在行政用人上提出“用舍公明”,即消除門戶之見,改變晚明以來因黨爭而造成的政治危害。金聲、楊廷林、何騰蛟等後來的抗清名將,也都是在此時被他啟用。尤其重要的是,他最先提出聯合各地農民軍抗清的主張。這一點對整個南明的抗清決策影響深遠,即使在他敗亡之後,也被之後的永曆等南明小朝廷堅持下去。他的政權雖然短命,但他的行為,卻頗有中興英主的氣象。
在恪守儒家君臣大義的鄭成功心裏,士為知己者死是一個重要信念,而這位對他榮寵有加的隆武帝,顯然就是他心目中的英主。這次覲見之後,隆武帝對鄭成功頗多器重,給了他“統領禦營都督”的官職,即把保衛皇帝的禦林軍的指揮權交給了他。雖然沒多少兵馬,但地位不一般。而且出入“儀同駙馬”,成了沒娶皇帝女兒的駙馬爺。這時候的鄭成功,可以說是喜事不斷,沒過幾個月,在聽說鄭芝龍已經是大明朝“太師”後,鄭成功之母所居住的日本平戶地區的諸侯,慌不迭地拍馬屁,連忙將鄭成功的母親田川氏認為義女,以盛大的禮節隆重送到了福建,以圖“中日友好”。不管目的怎麼樣,這個破碎了二十二年的家庭,至此終於團圓了。
這應該是鄭成功一生家庭生活中,最為溫暖的一段時期。皇帝賞識,父母團聚,事業順心,家庭圓滿。儒家教育長大的鄭成功,也同樣是個極其恪守孝道的人。有當地說法稱,當時田川夫人歸國時,鄭成功親自到碼頭迎接。是日天降大雨,鄭成功站在雨中,一等就是幾個時辰,等田川氏的船靠岸的時候,已經給淋成了落湯雞。在田川氏歸國後,鄭成功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父母請安,更怕初歸福建的母親寂寞,雖然自己繁忙,卻常和媳婦一起陪母親。碰上閑暇時候,常帶著母親出外遊玩。後來他在隆武帝的朝廷裏官越做越大,軍情也緊急,顧不上回家了,他也時常寫奏折要求回家探母。比如有一次田川氏生病,他給隆武帝的奏折裏說:“非成功敢輕離陛下,奈七歲別母,去秋乃歸……忽爾病危,為人子者心何安?”其情意切切,堪比流傳千古的《陳情表》。有些資料裏記錄,當時在鄭芝龍的各處別墅裏,經常舉辦鄭家的家宴。鄭成功與媳婦一道陪母親出席,對父母恭敬有禮,“賓客莫不讚之”。如果曆史到這裏就打住的話,按照小說裏大團圓的寫法,應該是“從此以後,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惜曆史是不會就此打住的,所以這段幸福的生活僅僅隻幸福了幾個月。在鄭成功關於家庭生活的記憶裏,這應該是最快樂,也是唯一團圓溫馨的時段。在短暫的團圓之後,就是痛苦的分裂與永別。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還是他的親爹鄭芝龍。
那次覲見後,鄭成功鐵了心要做精忠報國的嶽飛。他每天勤於工作,受命操練禦林軍,裁撤老弱挑選精壯,後來跟隨他起兵的一些部將,比如甘輝、藍理等人,就是從這時候開始跟隨他的。“嶽父”隆武帝對他好得更是不得了,加封晉爵不斷,沒多久又封了他“忠孝伯”。明朝封爵是要有軍功的,即使是當年獨柄朝綱的權臣張居正,一輩子也沒封過爵。鄭芝龍封爵,也同樣是仗了他縱橫海上的軍功。寸功未立的鄭成功,一下子得到了這麼多榮寵,他自然感激涕零,為隆武帝誓死盡忠。但作為一個有“中興氣象”的皇帝,隆武帝對鄭成功這麼好,不隻為了感動他,更為了感動他爹。按照《台灣外記》裏的說法,就是“欲令其父顧名思義也”。
但鄭芝龍可沒那麼容易感動,他一輩子混跡海上,幹的就是見風使舵的買賣。感動?笑話!對他來說,當年受明朝招安也好,被隆武帝封爵也罷,都是在做買賣,你給我官位利益,我給你效忠。可他是不知足的,正當兒子鄭成功幹得熱火朝天,準備做一番嶽飛式的事業時,他也正籌劃著一筆更大的買賣——賣國。
平心而論,鄭芝龍也不是一開始就想賣國的,隻是那位隆武帝的“雄才大略”和他的利益相衝突,甚至是南轅北轍。
隆武帝這個人,論私人品德在晚明諸王中著實是出類拔萃的,胸襟寬廣,抱負遠大,非弘光等庸碌之輩可比。但事情毀就毀在他的“誌存高遠”上。飯總要一口一口吃的,此時清軍銳意南下,敵強我弱,鞏固現有的地盤才是要務。但隆武帝顯然不這麼想,他和他的那位近臣黃道周一樣,在這方麵屬於典型的“想當然”思維,總覺得振臂一呼,天下雲集響應,百姓簞食壺漿迎王師,轉眼間就能驅除外敵收付河山。他不但這麼想,也要這麼做。
所以他自登基之後就開始北伐。一開始是黃道周出去打前站,黃道周掛了,幹脆就自己上,要“禦駕親征”,命令鄭鴻逵、鄭彩倆人(皆為鄭家嫡係)為左右先鋒,從浙江、江西兩路進兵。但鄭鴻逵進浙江就打了一仗,立刻就跑回福建。鄭彩到了江西就按兵不動。這下把隆武帝氣得直跺腳,立刻下令撤掉鄭鴻逵的“太師”,並命鄭成功接管鄭彩的部隊,領兵出大勝關。這也是有曆史記錄的鄭成功第一次統軍。當然以隆武政權當時內部矛盾重重的情況,自然不可能建什麼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