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分崩離析:清軍南下時代鄭氏家族的分裂(3 / 3)

鄭鴻逵和鄭彩當然沒這麼大膽子抗旨,背後給他們撐腰的人是鄭芝龍。在鄭芝龍眼裏,明朝也好,清朝也好,都是朝廷。這樣一個改朝換代的亂世,各個政權都朝不保夕,提前把本錢拚光了當然不值,按兵不動、觀望形勢才是上策。對隆武帝來說,此時他根本沒有嫡係兵馬,隻是一個傀儡,提前動作,隻能把自己和鄭芝龍的關係搞糟。果然,是年十二月六日,隆武帝見諸將不響應,幹脆自己禦駕親征,招募了幾千民兵,殺氣騰騰地要出福建。這下可捅了鄭芝龍的痛處:隆武帝雖然打仗不咋地,但畢竟有“天子”的名分,真要離開了福建,就好比是蛟龍入海,自己就再也沒法控製他了。隆武帝大張旗鼓地起兵,結果剛出福州,就被鄭芝龍帶兵堵住了,不但親征不成,連福州的皇宮也回不去,被鄭芝龍逼著駐留在延平,從此也就徹底被軟禁了。

這位隆武帝還有個很不好的毛病:氣量狹窄。當年他稱帝的時候,浙江的魯王朱以海也自號“監國”,在紹興建立政權。隆武帝寧可團結農民軍,也不團結自己的宗室親人。後來魯王遭清軍進攻,向隆武帝求救,本來是唇亡齒寒,可隆武帝見魯王的信裏稱自己是“皇伯叔”而不是“陛下”,竟然氣得當場殺了魯王來使,坐視魯王政權覆滅而不救。魯王敗亡後,福建失去了門戶,隆武帝自己也危險了。

鬧騰了半天,隆武帝的“北伐”雷聲大雨點小,但已經平定了浙江的清軍,卻在磨刀霍霍,直指福建。

1646年,在陸續平定了浙江、江西的抗清勢力後,清王朝以貝勒博洛為主帥,大舉進攻福建。在這次進兵前,清政府在“隱蔽戰線”上取得了重大戰果。同為福建人的洪承疇寫信,成功勸降了鄭芝龍。清政府給鄭芝龍的許諾主要有兩條,一是他在清王朝的官位,絕對會比現在高。甚至拿吳三桂、耿精忠之流做例子,“許以破閩為王”。二是保證鄭芝龍的商業利益,尤其是對外貿易的利益。價碼如此之高,鄭芝龍決心“賣”了,他先是允諾清朝,等到清軍南下的時候,他會盡可能撤出沿途關隘,給清軍大開方便之門。八月,清軍進攻正式開始。當時福建與外界的主要關口,是仙霞關、杉關、分水關,號稱福建“三關”,隻要守住這三個易守難攻的要地,就是百萬清軍也進不來。結果鄭芝龍大手一揮:放進來!還沒等著清軍進攻,這三關的守軍就跑的跑、降的降。清軍長驅直入,所過之處,鄭芝龍的軍隊不是避而不戰,就是直接投誠。

隆武帝是管不了的,但危急之下,他還是要最後一搏,辦法就是命令鄭成功火速率軍到分水關迎戰。鄭成功倒也聽命,得令後日夜兼程趕赴前線。鐵心賣國的鄭芝龍,幹脆連兒子也一起賣,他立刻下令停發了鄭成功部的糧餉,結果這支軍隊在半路上就盡數逃散,隻留了鄭成功光杆司令,率殘兵返回安平。

鄭芝龍的兵盡數都撤到了福建沿海他的老窩,而被軟禁在延平的隆武帝,幾乎就是被扔在那裏等清兵俘虜了。危急局勢下,隆武帝做出了最後的努力,他一麵致書鄭成功,請他火速派兵救援;一麵集結自己能集結的幾千兵馬,打算一舉衝出福建,到江西贛州地區發展。值得一提的是,當時贛州地區,也正在進行著慘烈的贛州會戰,明清雙方數萬大軍在此拉鋸。如果隆武帝能來到贛州,以他“天子”的地位號令群雄,很可能扭轉局勢。但人算不如天算,火速救援的鄭成功半路被清軍截擊,一番惡戰後不得不撤退。而一心要衝出福建的隆武帝,也最終在福建丁州被俘,並最終絕食死於清軍監獄。九月十九日,清軍攻破南明隆武政權首府福州,一度是南中國抗清希望的隆武政權就此滅亡了。

從隆武政權滅亡的整個事態的發展看,傻子也能看出來鄭芝龍要幹什麼。鄭成功氣呼呼地找鄭芝龍理論。大勢如此,鄭芝龍也不隱瞞,大搖大擺地承認自己準備降清。這時候清朝博洛貝勒統帥的大軍已經進抵泉州,就在鄭芝龍的眼皮底下,意思很明確:不投降,我就打!雖然知道鄭成功忠義,鄭芝龍卻不慌張。現在大敵當前,整個家族的老少爺們兒都在這裏,不投降也得投降,投降還可以談條件,不降是死路。

可他著實低估了自己兒子的決心。爺倆見麵以後,先是理論,從大勢、時務說到家族命運。鄭芝龍認為,投降了以後,要什麼有什麼,反正以前也投降過,不吃虧。鄭成功卻認為,福建地理位置重要,投降了等於拱手讓人,而且到時候你本錢全沒了,人家還跟你談什麼條件?理論了半天說不到一起去,就開始吵。鄭成功哭著憤然拽住鄭芝龍的袖子,跪下來苦苦勸。鄭芝龍也急了,甩手一巴掌把鄭成功打到一邊,當場拂袖而去。

在鄭芝龍看來,和兒子鬧的這一場,不過是個小事情。在他眼裏的鄭成功,隻是個乳臭未幹的娃娃。就算你忠君愛國,可現在皇帝都讓人抓了,你還怎麼盡忠。流淚哭勸、誓死不降,不過是小娃娃使性子,過兩天就好了。

但鄭芝龍沒有想到的是,他在兒子麵前拂袖而去的那一刻,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擦幹眼淚的兒子,腦海裏升騰起一個古老的信念:自古忠孝難兩全!

雖然“難兩全”,但怎麼處理和父親的關係,對從小仁孝的鄭成功來說,還是非常糾結的。對生養自己的父親,不是說翻臉就能翻臉的。但一件意外事情的發生,卻讓他不得不翻臉了。和鄭成功吵完後,鄭芝龍也很生氣,回到大營後,就給自己的親弟弟鄭鴻逵說了一句話,大體就是說,這小子要是再鬧,我就把他綁到清營去當人質,既能表忠心又不讓他添亂,這不是一舉兩得嗎?

但鄭芝龍沒想到的是,自己的這位弟弟和他也不是一條心。在他的眾兄弟裏,鄭鴻逵是中過武進士的,崇禎年間就幹過錦衣衛,又兼眼光獨特,是鄭家老一輩裏少有的明白人。聽了鄭芝龍的話,鄭鴻逵二話不說,轉頭就找了鄭成功,將鄭芝龍的話原封不動轉告了。這還了得,鄭成功急忙集合部將,準備逃跑。

逃跑這種事,當年鄭芝龍也幹過,在日本招呼都不打一聲,跟著就開溜,老婆、孩子全扔了。但相比起來,鄭成功卻跑得很負責任,和老婆、孩子以及母親都打了招呼。本來是想躲躲風頭,但鄭成功的老婆董酉姑更有決心,抱著孩子收拾行李,說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起。在鄭鴻逵的幫助下,他們一家人成功離開了安平,來到金門一帶暫且棲身。至於母親田川氏,各種史料裏沒有記錄母子話別時候的對話,但對於鄭成功來說,這應該是隻有他自己知道的,一生最刻骨銘心的一段記憶。這場匆匆的道別,是母子之間的永別。

鄭成功的逃跑讓鄭芝龍很惱火。還沒投降兒子就跑了,畢竟是很沒麵子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對於降清的決定,本來鄭家上下意見就不統一,這下可做出榜樣了。放走鄭成功的鄭鴻逵,也曾多次勸阻鄭芝龍。但這時候的鄭芝龍,已經吃了秤砣——鐵了心,外加還是沒拿鄭成功當盤菜,總覺得小孩子使性子,過幾天就好了,因此又像模像樣地給鄭成功寫了封信,諄諄教誨兒子要聽話。鄭成功回信了,信中有一段斬釘截鐵的話: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意思很明確:是做叛徒還是做我爹,你隻能選一個。

鄭芝龍選做叛徒。

十一月十五日,鐵心投降的鄭芝龍不顧眾將勸阻,僅帶五百親兵至福州會見清軍統帥博洛,商討投降事宜。博洛給鄭芝龍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親率文武官員在福州郊外迎接。鄭芝龍的車馬一到,博洛親自迎上前去,挽著鄭芝龍的手走下來。如此推心置腹,可把鄭芝龍感動壞了。他當時檢討自己擁立朱聿鍵即位、對抗清政府的罪過。博洛則很豁達地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以後還要同心協力,共為大清效力嘛。”

儀式很隆重,場麵很親熱,會晤很成功,至於結果……

從十一月十五日至十七日,鄭芝龍每天都得到熱情款待,成日宴會不斷。胡吃海塞到十七日深夜,鄭芝龍突然被博洛從驛館裏叫起來,連同他的五百親兵都一道給看住了:聖旨說讓我立刻回京,跟我一起走吧!

鄭芝龍這才明白,上當了!饒是他算盤打得精,現在卻被人當猴耍。什麼進京麵聖,不過就是找機會軟禁你。逮著了你,你的十幾萬大軍也就群龍無首,消滅起來還不容易?至於什麼入閩為王、封官許願,都是空頭支票。事到如今,你鄭芝龍已經是人家案板上的肉了。

威風了一輩子的鄭芝龍,這下算是徹底栽了。曾經叱吒東海的他,此時卻露出了熊包本色,先是可憐巴巴地請求說:“我的部將沒有我,會作亂的,放我回去吧。”見清王朝不理他,就幹脆逆來順受,清王朝讓他寫信勸降,他就寫,封王閩省算是沒指望了,保命要緊。在他的“逆來順受”下,鄭家的主力軍隊,包括施天福、洪齊山、黃庭等人都放下武器。之後幾日,清政府累計招降鄭家軍隊達十一萬五千人,曾經稱霸東海的鄭家大軍,一夜之間就全數玩兒完了。

當然還是有幾個不聽招呼的,比如鄭鴻逵就提前把兵帶走,和鄭成功一道盤踞在金門。不過在清政府看來,這都是小威脅,不足為患。

確認隻剩下“小威脅”的清王朝,幹脆撕破臉了。原先麵子上還尊重鄭芝龍,現在也不用尊重了,這個人能力太強,威脅太大,斬草就要除根。順治三年(1646年)十一月三十日,鄭芝龍還在被押解去北京的路上,清軍就悍然對鄭芝龍的老窩動手了。清軍突襲南平。因鄭家毫無防備,以致南平全境遭屠戮。鄭芝龍乃至鄭家部將留在南平的家小,幾乎被殺戮一空。清軍在當地大肆燒殺、奸淫擄掠無惡不作。而鄭成功的母親田川氏,也在這場劫難中遇害。

田川氏的死因,史料上有多種說法,最可信的應該是江日升《台灣外記》中的記錄:清軍由前明將領韓岱率軍到安平劫掠,大難之下,田川氏手持利劍,站在鄭府大院中央。旁人勸她趕快逃跑,她卻充耳不聞。清軍破門而入時,她憤然揮刃,切腹自盡。這是一個剛烈的母親,用她毅然的犧牲,給兒子上了最後一課:堅持到底,寧死不降。

田川氏很剛烈,但鄭家男人的表現卻相當懦夫。南平周圍不是沒有兵馬駐守,特別是駐紮南澳的鄭芝龍之弟鄭芝豹、鄭芝鵬等人,事發前得到消息,卻一不通知二不救援,隻是慌忙帶著自己的家小逃難,全然不顧別人死活;事後又賣身投靠,步鄭芝龍的後塵降清。得到消息的鄭成功緊趕慢趕,從浯嶼率軍救援,但等他殺散清兵趕到南平時,卻隻見到全城滿地的屍體,燒殺後的斷壁殘垣,還有慘死的母親……

這是鄭成功人生中最悲痛欲絕,也是最重要的一場別離。之前的他,雖然忠心為國,寧死不降,但對於家族,尤其是父親的海商集團,尚懷有幻想。即使是為了抗拒降清、棲身金門,在與父親的書信往來中,仍不忘以忠孝大義勸父親悔悟。但是從此刻起,一切就都不存在了,不再有父子親情,不再心存幻想。國恨家仇,清王朝和賣身投靠的父親都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敵。對於他的一生來說,這是一場最徹底的告別。

在厚葬了母親之後,鄭成功還做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以這件事情,來完成這場最徹底的告別。

他穿上自己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時曾經穿過的儒巾藍衫,來到自己曾經讀過書的南安文廟。那是他儒生生涯裏記憶猶新的地方。十五年前他在日本開蒙學的時候,母親用粗淺的漢語,一個字一個字告訴他這些聖人的名字,勉勵他將來要像他們一樣。七年前他考取秀才的時候,曾在這裏拜領儒服,麵對滿屋儒家聖人的雕塑,立下匡扶社稷、忠心為國的誓言。

七年後的此時,物是,人已非。繁華的家鄉已是斷壁殘垣,開蒙學的母親早已陰陽相隔。錦繡文章在兵與火的戰亂中不過廢紙一張,聖人教誨更救不了這災難深重的國。二十二歲的鄭成功一字一淚,對著那一排排曾經心向往之的聖人牌位,說出了自己從此奮鬥終生的誓言:

昔為儒生,今為孤臣,向背去留,各有所用,請先師諒鑒。

然後,他當眾手持火把,脫下儒服,在聖人的靈像前緩緩點燃。烈烈火焰中,滿麵的淚水漸漸烘幹,青衣藍巾,已然換成精鋼鐵甲、青鋒寶劍。這之後,不再有憂懷國事、吟詩弄月,隻有金戈鐵馬、征戰殺伐。

配甲,上馬,出征。

順治三年(1646年)十二月初一,也就是南平浩劫後的第三天,就在清軍征南統帥博洛在奏折裏得意揚揚地向清政府彙報“海賊盡平,東南從此無事”時,二十二歲的鄭成功在金門烈嶼誓師抗清。這之前,他是儒生鄭成功;這之後,他是軍人鄭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