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國破台灣在:鄭成功的收台抉擇
按照許多資料的說法,鄭成功在烈嶼誓師後,清王朝大驚失色,沿海震動,個別牛人還大發感慨,說什麼對大清勾成威脅的,就是此人雲雲。事實上,在當時東南各路抗清力量裏,鄭成功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他的“誓師”陣仗很大,口號也很駭人——殺父報國。但他此時的力量很微弱,隻有陳輝、張進、陳霸、洪旭等幾個部將,和九十多個殘兵,連地盤都是借他叔叔鄭鴻逵的。在當時的清政府眼裏,這個叫鄭成功的毛孩子,不過是個小毛賊而已。
所以當時清王朝的戰略重點,還是南下廣州,消滅繼隆武帝後建立的南明永曆政權。作為繼承“皇統”的永曆王朝,一開始也沒怎麼瞧得起鄭成功。就連鄭芝龍原本的那些部下們,也大多不待見他,特別是盤踞廈門的鄭彩,寧可去扶持盤踞舟山的魯王朱以海,也不和鄭成功合作。鄭成功扯了旗,第一步就是要招兵買馬,但開頭就碰了釘子。他先去晉江永寧一帶招兵,卻遭當地清軍伏擊,結果連累當地民眾死亡兩千多人。還好此時清王朝的重點不在他,而是在廣東並立的兩個南明政權:紹武政權和永曆政權。清軍以佟養甲、李成棟統軍,趁兩個政權內訌之機,於1646年十二月將紹武政權消滅,永曆政權也被驅趕到了湖南地區。這場戰爭給鄭成功帶來了兩個影響:一是清軍大舉進攻廣東,福建兵力空虛,給了鄭成功擴張的機會;二是在平滅南明紹武政權的戰爭中,鄭芝龍昔日的一個部將跟隨參加,卻因不滿清軍對他的不信任,毅然火線倒戈,率部投奔了鄭成功。他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施琅。
鄭成功當然不會錯過這樣的大好機會。到了1647年初,他終於收獲了“第一桶金”,成功在南澳島招募到了三百勇士,這成為他建軍的資本。
雖然有了資本,但是鄭成功也很明白自己的斤兩。在誓師起兵的早期,他一度也非常“老實”,隻是偶爾趁著清政府不注意,率軍打打遊擊而已,基本都是打完了就跑。他的地盤,除了借叔叔鄭鴻逵的金門外,就是老家安平。對於打遊擊來說,這些地盤都是很不保險的,所以他很聰明地將大本營放在了鼓浪嶼,在當地設立兵營,招募軍隊。這樣一來,福建東南沿海,其實形成了一片由鄭家殘部組成的犄角:盤踞廈門的鄭彩,盤踞金門的鄭鴻逵,外加鼓浪嶼的鄭成功。當然,他其實還是最弱的一支。除了埋頭練兵、招募兵馬外,他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在鼓浪嶼打造戰船、訓練水師。那支曾經稱霸東海的鄭家艦隊,在他的手中厚積薄發,漸成規模。
但是從當時的局麵看,鄭成功想發展起來卻依然是非常難的。他的部屬最少,地盤最小,僅這兩條就很難解決。但鄭成功用了另一個辦法:繼承父親鄭芝龍留下的海外貿易網。
鄭芝龍投降的時候,基本上啥都交出去了,但有一樣東西交不了,就是他曆經數十年打造的東亞貿易網絡。他的勢力遍布東亞各地,而今他不在了,這些力量也就成了斷線的風箏。這個時候鄭成功出現了,他以“長子繼業”的身份,將這些力量重新整合起來,尤其是對於日本,因他的特殊身世,更容易和日本平戶當局搭上關係。很快,他就和日本重新建立了貿易往來。據《被遺忘的台灣》記載,他還遣使去台灣,主動和荷蘭人發展貿易往來。小小的鼓浪嶼,和日本以及東南亞之間,重開貿易航線。商路打開了,財源自然滾滾來。有了錢,招兵買馬之類的事情就好辦多了,甚至還有許多散落在海外的鄭芝龍舊部,自願歸國參加抗清,誠如《海上見聞錄定本》裏所說“平國公舊部鹹歸附之”。
所以僅僅是烈嶼誓師不到半年,鄭成功就擁有了兵員數萬,戰船五百多艘。事實證明在帶兵方麵,他雖無太多經驗,卻如其父一樣無師自通。比如在海戰上,他繼承其父思路,獨創了“五梅陣法”,即按照戰船的作戰特點,將水師排兵布陣,發揮最大效用。在管理上,他以“仁義禮智信”來劃分麾下軍隊,大有其父當年“十八芝”的風采。比起鄭芝龍時代“十八芝”的英傑薈萃,他麾下的人物也不差。藍登、施琅等人都為一時名將。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已經“焚儒服”,但對於前來投奔的儒生,鄭成功皆格外尊重,禮遇有加。比如在南京曾教過他寫詩的徐孚遠,來投奔他時,鄭成功以弟子禮迎接。當年東林複社的許多傑出人物,如原浙江巡撫盧月騰、進士葉翼雲等人也前往投奔,這些人後來多數跟隨鄭成功前往台灣。明末清初台灣文教大興,儒家文化廣傳,實從此肇始。
有兵有將之後,年輕的鄭成功信心大增,也想出去打一把大仗了。此時福建兵力空虛,清軍主力集中在兩廣地區,正是擴展力量反擊的大好機會。按照鄭成功的想法,此時正好可以一鼓作氣,徹底將清軍驅逐出福建。但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
1647年,鄭成功頻頻出擊,大舉攻擊駐福建清軍。他先是和盤踞廈門的鄭彩合作,聯兵攻打清朝福建沿海重鎮海澄。清軍據城死守,攻擊受挫,反而遭清軍援兵背後襲擊,部隊傷亡慘重。關於這次戰敗,一直傾力支持鄭成功的叔父鄭鴻逵早有預判,在戰前就曾致信鄭成功,認為海澄此地易守難攻,外加鄭彩效力的是盤踞舟山的南明魯王政權,同依然奉隆武帝為正朔的鄭成功(鄭成功自封為隆武政權的“招討大將軍”)是死對頭。貌合神離之下,聯合作戰自然矛盾重重。這兩條不幸都被鄭鴻逵言中。海澄之戰初期,鄭成功本來占據先機,但鄭彩的部隊打仗敷衍,清軍來襲時又率先逃跑,讓鄭成功的軍隊腹背受敵。
此戰鄭成功不但傷亡慘重,部將洪政更中彈身亡。
在吸取了聯合作戰的教訓後,鄭成功聽從鄭鴻逵的提議,決定和叔父聯合攻打泉州。這一次雙方指揮統一,開局也異常順利:鄭軍於八月二十二日列陣桃花山,先擊退了清朝守將趙國祚的反撲,繼而擊斃清將解應龍,全殲了泉州城外屏障溜石寨的一千五百名清軍。這是鄭成功自起兵以來的第一場大捷。形勢一片大好,連泉州城的一些士紳也大為振奮,主動給鄭成功做內應。眼看著泉州唾手可得,但鄭成功卻開始碰釘子了。先是猛攻泉州二十天,卻毫無進展,接著清將王進增援泉州,沿途大放風聲,說是此行要圍魏救趙,襲擊鄭成功的老窩安平。消息一出,鄭軍上下人心嘩然,毫無鬥誌。無奈之下,鄭成功隻得忍痛撤圍。按照地方誌記載,此時清軍的局麵其實凶險萬狀,泉州城裏用於守城的火藥,也隻能支持兩日。可謂功敗垂成。
1647年接連兩場攻堅戰的失敗,在令鄭成功扼腕歎息的同時,也大大提升了他的聲威。沿海懷念明朝的遺民們,開始知道抗清力量中還有這麼號人物,許多名士慕名投奔,而以“正統”自居的南明永曆王朝,也不敢小視這股力量。1648年,永曆帝朱由榔正式遣使,冊封鄭成功為威遠侯。在做了幾年隆武帝的“招討大將軍”後,鄭成功也終於奉永曆帝為正朔。此後他一直沿用“永曆”紀年。這支孤軍奮戰的抗清力量,從此開始得到了南明政府承認。
但鄭成功卻不得不麵對一個殘酷的現實:他辛苦拉起來的兵馬,其實沒打多少勝仗,相反是屢戰屢敗。人有了,錢有了,為什麼勝利就沒有呢?接受永曆冊封前的鄭成功,還曾發動過同安之戰,這次的結果有些進步,他一度攻占了同安,卻還是在清軍的反撲下不支敗退。在這場戰鬥中,他的隊伍傷亡更慘重,得力部將邱晉、林壯猷、金做裕陣亡。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問題其實很簡單:戰鬥力。
縱觀鄭成功早期的幾次敗仗,共同的“劇本”是:戰略選擇上基本沒問題,都是挑敵人防守最薄弱的環節下手。開局也很順利,不是打下人家的戰略要地,就是殲滅敵人的勇將主力,但隻要戰鬥進入攻堅相持,問題就來了。不是攻擊受挫,就是部隊經常在敵人的心理戰下出現嘩變,甚至崩潰逃命。人多並不能解決問題;相反,人越多,有時候“計劃外因素”也就多。這麼下去,所謂匡扶社稷,永遠沒戲。
所以從1647年開始,鄭成功做的另一個重要的事,就是練兵。先是廣泛招募人才,這個前麵說過,他的麾下雲集了一批文武英才,而且他還專門挑選一批精於兵事的文人,組成自己的文官幕僚。比起當年鄭芝龍“任人唯親”,鄭成功鐵麵無私,用人不拘一格。尤其是他沿用了明朝時期的“監軍”製度,以文官監軍,防止諸將擁兵自重,所以雖然後來幾經風雨,也出現過諸如施琅等人反叛的事,但他仍然能把軍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未出現分裂局麵。用嚴格的紀律和統一的管理製度,打造一支鐵血強軍,終其一生,他一直在努力。
當然相比於上麵幾條,最重要的還是練兵。連後來鄭家軍的老對手,曾擔任過清朝閩浙總督的姚啟聖都曾承認,鄭成功的軍隊,作戰極具紀律性,號令森嚴,更兼武器先進,極難對付。而這些恰是從這時期的鄭成功開始的。鄭家的水陸軍隊作戰條例,是鄭成功親自製定的,且訓練極其嚴格。史載“朝夕操練部伍陣法”。作戰思路也極其先進,海戰自不必說,陸戰方麵,盡管福建缺少戰馬,難以建立一支在陸地上堪與滿洲八旗爭鋒的騎兵,但鄭成功獨辟蹊徑,你有騎兵,我有火器。他設在鼓浪嶼的軍營,建立了最完備的火器生產廠,招募各國工匠為他生產。而且他不但生產,還大搞自主研發。在他的陸軍中,已經出現了當時最先進的“火輪槍”和“開花大炮”,火力不但遠勝於清軍,即使比荷蘭人也不落下風。戰術方麵,鄭成功也格外先進,他特意訓練了一支重甲步兵,名為“鐵人兵”,部隊身披重鎧,且借鑒戚繼光“鴛鴦陣”等陣法,按照不同的武器劃分作戰職責,作戰時配合默契,共同進退。這一切在不遠的將來,都會成為敵人揮之不去的噩夢。
其實就是在鄭成功遭受慘敗的同安戰役中,已經可以看出他苦心練兵的成果來了。之前的海澄戰役和泉州戰役,鄭成功最多隻能堅持二十天,就在敵人的圍困下忍痛撤軍。而在同安戰役中,他與清軍各路增援部隊血戰六個月,逼得清朝閩浙總督陳錦不得不親自統兵救援。如果不是鄭成功的主力部隊在海上遭遇風浪,延遲增援,最終的勝負仍未可知。
從1646年起兵到1648年接受南明永曆政權的冊封,短短兩年時間裏,以小小鼓浪嶼為基地的鄭成功,與清軍大小數戰,屢戰屢敗卻屢敗屢戰,實力越挫越勇,戰事越敗越強,其兵力以驚人的速度迅速發展著,至1648年尾,已然是東南一方梟雄。
然而到了1649年,事業蒸蒸日上的鄭成功卻橫遭了一個“計劃外”的考驗:糧食。
縱觀鄭成功之前的發展戰略,基本就是依托海島、避實擊虛、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物資供應,除了自力更生外,基本仰仗海外貿易。他的聲威越打越強,招的兵馬越來越多,但地盤卻一直隻有這麼大,終於,糧食不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