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鹿耳門作證:大明水師揚帆東進
關於鄭成功收複台灣的原因,現代人大多存在一個“誤會”。在有關鄭成功的人生中,1661年以前的鄭成功,主要經曆是反清複明、盡忠南明。他似乎從來和台灣沒有過交集。而根據福建地方誌的一些記錄,早在南明隆武政權時代,鄭成功就曾向父親提出過收複台灣、驅逐荷蘭的主張。雖然在曆史學界還存在爭議,但是從1655年開始,他就對台灣的荷蘭人進行過經濟封鎖。所以,東渡台灣絕不是一時的權宜之計,而是經過深謀遠慮的選擇。
一個人的到來,堅定了鄭成功的這個選擇——何斌。
何斌這個人,曆史上也有叫作何延斌的。有說他是逃出來的,也有說是荷蘭人派來的,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不是他第一次見鄭成功。早在1657年的時候,他就作為荷蘭人的使者,來與鄭成功談解除經濟封鎖的事宜。當時由於黃梧叛逃,將鄭成功設立在大陸的秘密商號盡數出賣給了清政府,導致鄭成功損失慘重。為了拓展商路,鄭成功也就暫時解除了對台灣的經濟封鎖。正是在這一次見麵中,何斌詳細地向鄭成功介紹了台灣的風土人情,力勸鄭成功出兵台灣,並且向鄭成功表示,自己願為內應。
對這個人,鄭成功是百分之一百相信的。因為他是個老牌地下工作者了。早在天啟年間的時候,他就是鄭芝龍的一員部下。和郭懷一一樣,他也是在鄭芝龍離開台灣後留守當地的,後來荷蘭人倒行逆施,奴役島上百姓,他曾憤然離台投奔鄭芝龍。熟料人算不如天算,途中船遇風暴,反而又給刮回到台灣島,偏巧落在荷蘭人手裏。出於生計考慮,何斌一度改信了基督教,並在荷蘭人身邊做了一名翻譯。但多年以來始終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趁著鄭成功進行經濟封鎖的機會,他終於得以返回大陸。在那次與鄭成功的會麵中,經他斡旋,鄭成功與荷蘭人達成協議:每年荷蘭人向鄭成功進貢白銀五千兩、硫黃三千擔,作為給鄭成功的“貢品”。但在何斌看來,進貢是不夠的,把荷蘭人從台灣島上趕走才是最終目的。
對這位年齡可以做自己父親(何斌是1603年生人)的老臥底,鄭成功非常敬重。受鄭成功的委托,1657年至1661年,何斌一直在台灣島勘察地形、搜集情報、繪製地圖,為鄭成功收複台灣做準備。由此可見,對於鄭成功而言,收複台灣隻是時間問題。
而1658年北伐的失敗,也讓收複台灣提上了日程。此時的鄭成功,地盤急劇萎縮,困守金門、廈門,最後隻能死路一條。要想開辟活路,必須打出去。打陸地顯然不成,打下來也沒力量守住。唯一的選擇,隻有找一塊清軍打不著的地方,紮根休養生息,再圖大業。台灣,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何斌這次來,是冒了很大風險的。有資料稱,他是趁著元宵節的機會,假裝在宴會上肚子疼,借故開溜後偷渡過來的。無論是否確有其事,能從荷蘭人嚴密的封鎖下逃出來,本身就是一件極需要決心的事情。但鄭家部下對收複台灣的決定,一開始卻很沒決心。雖然這次何斌帶來的是他曆經四年精心繪製的台灣島城防圖,連每個據點甚至每一口大炮的位置,都標注得清清楚楚。但在是否東進收複台灣的問題上,鄭成功的部將們仍然爭論激烈。
認為沒必要收複的,以鄭成功身邊的一群文士幕僚為主。這群人從小受儒家傳統教育長大,眼界比較狹窄,認為台灣還是蠻荒之地。認為沒能力收複的,則是一些到過台灣的將領。比如宣毅後鎮吳豪,他認為荷蘭人火炮厲害,不可輕易與之交鋒。大將黃廷也隨聲附和。眼見反戰聲四起,卻有一個尚不顯山露水的參軍出來和稀泥了,他認為到底可行不可行,需要打了才知道,打不打,卻全憑鄭成功一句話。隻要鄭成功下令,大家就豁出去幹。話說到這份兒上,眾人全都沒話說了。幹吧!
這個年輕的參軍,是年二十九歲,跟隨鄭成功已經十三年,之前卻一直未有太多建言,平日裏也寡言少語。但從此事上鄭成功發覺:這是一個穩重、沉著,且忠心耿耿的人。這樣的人,是值得托付一些重要的事情的。
他叫陳永華,後來被塑造為一個幫會的頭領,寫進了諸多武俠小說裏。那個幫會叫天地會,他在小說裏常用的名字,叫陳近南。
一番爭論下,攻台的決策很快拍板了,之後就是準備。其實從1658年北伐失敗後,實力大損的鄭成功就一直在做準備。他此時最犯難的就是戰船問題。南京一場大敗,把鄭成功積攢了十多年的水師班底全都賠光,尤其是大型戰船,幾乎損失殆盡。所以從1659年開始,鄭成功就加緊造船,這期間他還曾擊敗了清軍將領達素的進攻,穩定了後方局麵。到1661年的時候,他重新組建起了一支水師,但比起當年那支北伐的水師,這支艦隊的規模要小得多,雖然其主力戰船也有十丈長,號稱“大青頭”,但載炮隻有兩門,火力遠弱於當年他的王牌戰船“三桅炮船”。這麼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火炮和戰船的損失,不是短期突擊造船就能彌補的,而且因為何斌的緣故,他也清楚彼時台灣荷蘭水師的實力,到時候以多打少,以小打大,才是製勝之道。
盡管鄭成功的攻台準備,一直是在秘密狀態下進行的,但是荷蘭人還是聽到了風聲。此時他們正在與英國進行曠日持久的英荷戰爭,沒有多少精力來應對亞洲事務,但即使如此,守衛台灣島的荷蘭軍隊總數,依然增加到了兩千八百人。在赤坎城和熱蘭遮城周圍,修了大量軍堡要塞。與此同時,荷蘭人在鹿耳門水港大量沉船,阻遏艦隊進入。守住台灣的城堡,封鎖住台灣的海港,在荷蘭人看來,鄭成功就算有收複台灣的心思,也飛不過來了。
鄭成功真飛過去了。
老天似乎也在成全鄭成功。之前鄭成功雖然默默準備了很多年,但他最大的顧忌,就是清軍很可能會趁他東進的時候突襲金門、廈門。若真如此,征台大軍的後路就要被斷絕了。但利好消息再次傳來:清朝順治皇帝駕崩!清王朝忙於“權力交接”,暫時無暇他顧。收複台灣的時機到了!
1661年,鄭成功從廈門移師金門。他精選了兩萬精銳軍隊。三月初一,大軍在金門誓師。三月二十日,由鄭成功親自率領的兩萬四千名士兵,四百艘戰船,從金門起航,開始了這場等待了三十八年的遠征:收複台灣。
為了這場收複國土,同樣也事關抗清大業的遠征,鄭成功準備得非常仔細。在整個台灣海峽,有黃安率領的六千人的兵船隊伍來回巡航,不許一切船隻進入台灣海峽。製定的進軍步驟也非常仔細,先占澎湖,再攻台灣島,步步為營,以求全勝。當然對金廈地區,鄭成功也不敢掉以輕心,委派他的長子,時年隻有二十歲的鄭經率軍留守。而起航的地點,就是當年鄭芝龍揚威東亞海洋的料羅灣。
二十五年前,父親來到這裏,建立了屬於他的功業——擊敗荷蘭人。二十五年後,鄭成功從這裏出發,開創更大的功業,收複原本是中國的國土,趕走占有中國國土的敵人。
作戰的進程,就像鄭成功以往曆次進軍一樣,非常順利。在作為台灣島門戶的澎湖,荷蘭人隻有些散兵遊勇,很快就被解決了。鄭成功留一部分兵馬駐紮澎湖,作為東征大軍的中轉站。也就是在駐兵澎湖時,曾與鄭成功聯手北伐的抗清名將張煌言,派人帶信至澎湖勸阻。他認為鄭成功遠征台灣,就是放棄抗清大業,屬於典型的逃跑主義。對這樣的誤解,在做出東征的決定時,鄭成功就聽得多了,所以不予理會。豈料老天爺也跟著湊熱鬧,到達澎湖沒多久,天氣就變壞,連日暴風大作,艦隊寸步難行。風暴倒是小問題,但這次出征,鄭成功的大軍並沒有帶太多糧草,被風暴一耽誤,糧草定然接濟不上。一連幾日,眼見風暴沒有好轉的跡象,眾將領也多有退縮之意,鄭成功卻最終下定了決心:繼續進兵!
進兵,不要說風暴,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一闖。以這樣簡單的信念,這支艦隊在風暴裏艱難航行。經過一天的風雨,待到四月一日拂曉的時候,忽然雨過天晴,出現在中國海軍眼中的,就是暗礁四伏的鹿耳門。
在荷蘭人占領台灣的一章中說過,荷蘭人選在鹿耳門建港是有原因的。鹿耳門是連接台江的主要航道,吃水極淺,外加荷蘭人早就在裏麵沉滿了船隻,一不留神就可能觸礁,大船很難進入。而在另一個港口——大港道,荷蘭人早已經修好了熱蘭遮城,密布的火炮可以覆蓋整個海港。一句話,進大港道,是找打的;進鹿耳門,是找沉的。
鄭成功選擇了“找沉”。
他耐心地等到了中午,太陽正高的時候。荷蘭人驚訝地發現,這支衝破暴風雨的中國艦隊,居然奇跡般地駛過了鹿耳門,飛也似的登岸。黑壓壓的中國軍隊,撲向收複台灣的第一個目標:赤坎城。
於是,在荷蘭人發往巴達維亞的求救信中,隻有短短一句話:中國兵從天而降,我們非常危險。
當然不是從天上下來的。荷蘭人千算萬算,卻獨獨漏算了一件事:漲潮。此時恰是鹿耳門漲潮的時候,洶湧的大潮托著中國艦隊飛躍了鹿耳門天塹。這是當年何斌在繪製鹿耳門水道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和鄭成功探討過的。經過縝密的計算,中國軍隊在時隔五十八年後,終於“飛”上了台灣島。
起初荷蘭人並不驚慌。三十八年的殖民統治,讓他們的自我感覺超級良好。特別是之前鎮壓郭懷一起義軍時,由於義軍缺少火器裝備,以至遭到失敗,所以荷蘭人對於中國兵的戰鬥力極其輕視。在荷蘭人中間,居然有“一個荷蘭兵可以對付二十三個中國人”的說法,實在狂妄到了極點。
但狂妄終究要付出代價的。比如此時正遭受攻擊的赤坎城。
鄭成功發起攻擊的時候,荷蘭人依然很狂,明明人很少,居然還主動出擊。荷蘭將領貝德爾居然率領二百四十名火槍兵殺出,用排槍向鄭成功發起攻擊。大概是之前打台灣少數民族同胞打習慣了,他以為開幾次火,麵前的中國兵就會像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的村民一樣四下逃竄,可等著槍打完了才發現,中國兵已經殺到麵前了。
鄭成功派出來的,是他的另一支王牌部隊——藤牌軍。這些人都是一手持藤牌,一手持刀,交替掩護著向前衝鋒。他們的藤牌防禦堅固,可擋火槍子彈,外加人人一手絕好刀法,見到紅頭發藍眼睛的就猛砍。結果貝德爾看到了做夢都想不到的一幕:素來以勇猛著稱的荷蘭人,居然一個個扔下火槍,忙不迭地逃命。逃不掉的,還沒反應過來就做了刀下鬼。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沒多久就見了分曉。荷蘭人被砍死和淹死的,總共有一百五十八人,包括他們的隊長貝德爾。僥幸逃回來的八十多人,也基本各個帶傷。狂妄的試探以慘重的傷亡而結束。這場戰鬥發生的地點,正是九年前荷蘭人血腥屠殺郭懷一起義同胞的北線嶼。當年的死難烈士若在天有靈,當可告慰。
然後鄭成功告訴荷蘭人,這樣的傷亡才僅僅是開始。
就在貝德爾被中國軍隊狂砍的時候,另外一支駐紮在熱蘭遮的荷蘭軍隊火速衝擊,意圖夾擊鄭成功,跑到半路目睹了如此慘劇,又果斷地集體轉身逃命,轉眼間跑回熱蘭遮。荷蘭人“果斷”的結果,就是鄭成功輕鬆地在熱蘭遮和赤坎城之間紮營,原本互為犄角的兩個城堡至此被切成兩段。
鄭成功以出其不意的突襲、暴風驟雨般的進攻、密不透風的合圍,將駐台灣島荷蘭軍主力死死壓製在兩座要塞裏,從而掌握了整個戰爭的主動權。但作為此時歐洲一等一的軍事強國,荷蘭人的反應也是很迅速的。他們隨即做出了兩個決定:一,固守堡壘待援;二,派遣艦隊出擊,向鄭成功反戈一擊。
荷蘭人反撲的本錢,就是他們此時在台灣的重型戰艦——郝克托號。
在當時荷蘭海軍的戰鬥序列裏,郝克托號屬於重量級戰艦,整個戰艦載炮七十多門,火力強大,是駐台灣荷蘭海軍中戰力最強的。從它的名字就可以看出,這是以古代特洛伊神話中的英雄名字來命名的,足見其地位之重。和它一起出戰的,還有另一艘戰艦弗蘭號,外加兩艘小型戰艦。戰鬥在外海開打,鄭成功以六十艘小型戰船迎戰,以中國戰船輕便靈巧的特點,和“五梅花陣”靈活的陣容配置,與荷蘭海軍的龐然大物周旋。戰鬥非常激烈,按照荷蘭人的記述,海麵上硝煙彌漫,根本就看不清楚情形。但很快就看清楚了,滾滾硝煙中,郝克托號緩緩下沉,最終葬身台灣海峽之中,而另一艘戰艦弗蘭號也遭受重創,慌不迭地逃往巴達維亞。中國海軍一方也付出了沉重代價,一千多名戰士從此長眠在鹿耳門外海中。
盡管付出了慘重的損失,但鄭成功終於獲得了台灣海峽的製海權。上千荷蘭駐軍,此時已是甕中之鱉。
連續的慘敗,讓荷蘭人老實了。身為台灣總督的揆一主動約鄭成功談判,表示願意送上一筆錢,隻要鄭成功能退兵。見鄭成功不允,又做出讓步,表示願意把台灣讓給鄭成功,隻要鄭成功允許他們繼續保留在台灣的城堡、要塞,一切都好商量。在揆一看來,地方都讓給你了,應該是很夠意思了。
但在鄭成功看來,揆一說這些很沒意思,因為他根本沒搞明白一個事實:台灣自古就是中國領土。所以,麵對揆一搖尾乞憐的麵孔,鄭成功說出了那句流傳後世的豪言!台灣者,中國之土地也!
這是我們中國的領土,現在我們要收複回來,天經地義!
眼看鄭成功不允,揆一索性死扛到底了。似乎是嫌自己死得太慢,他居然於談判破裂的當天夜裏,再次發動了進攻,由阿爾多普率領二百人出城偷襲。誰料剛摸進營地,就被中國軍隊一通猛打。阿爾多普僥幸撿了條命跑回熱蘭遮,回來清點人數,才發現又少了一百四十個人。
打打不過,談談不攏,揆一隻剩下一個選擇:死守待援。
畢竟東印度公司是不可能主動丟棄台灣的,他們一定會派援軍過來,隻要能夠拖得住,守上三五個月,到時候裏應外合,就可以扭轉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