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剛抱定了死硬的念頭,對麵赤坎城守將貓難實丁已經掛白旗投降了。
這也不能怪貓難實丁沒覺悟,仗打成這慘樣,死多少人在其次,關鍵是鄭成功下令截斷了赤坎城的水源。
赤坎這座城,防衛堅固,地勢險要,屬於易守難攻的地方。當年為了駐守方便,修的時候是沿著台江修的,但卻也留下了毛病:整座城的用水全靠一條台江供應,水源一斷,全城玩兒完。
在圍困赤坎城沒多久後,赤坎就斷水了,直把一群荷蘭兵渴得鬼哭狼嚎,嗓子直冒煙,隻能投降。四月七日,貓難實丁簽訂投降書。整個台灣島,僅剩下了熱蘭遮城這一處荷蘭人占領的城池。收複台灣全境,似乎指日可待。
在鄭成功的人生裏,發生過許多次“將要成功”的事情。從當年打泉州的“唾手可得”,打潮州的“指日可待”,打南京的“勝券在握”,到如今的熱蘭遮城。當然,最終都沒有真正成功,實在是因為他性格中的弱點,關鍵時刻總做出錯誤的判斷。
麵對這個荷蘭人苦心經營三十八年的堅固堡壘,他會再一次重蹈覆轍嗎?
危局之下,揆一的對策,和之前鄭成功遇到的大多數對手差不多:堅守待援。雖然巴達維亞離得遠,但以荷蘭人的堅船利炮,及時趕到是不成問題的。況且揆一召開了台灣本島的評議會,那些荷蘭議員們一致認定,如果就此放棄了台灣,那麼荷蘭人將永遠失去台灣。因此堅守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所以揆一也豁出去了,他下令撤掉了整個熱蘭遮城外圍的所有荷蘭兵,僅存的幾百荷蘭人,被盡數撤進了熱蘭遮內城的堡壘中。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我就是不投降,有本事你來打啊!
打起來才證明,荷蘭人不怕開水燙,是有本錢的。
熱蘭遮在當時號稱叫“東亞第一要塞”,整個城池是以糯米拌著石灰砌成,堅固異常,普通的炮彈對它根本沒有作用。整個城堡四周,環列著三十門火炮,外加密集的火槍防禦。所以五月初四開打,整整一天,攻堅毫無進展。
以當時鄭成功的兵力,如果幾萬人前仆後繼玩命攻,就是用牙咬也咬下來了。但鄭成功很清楚,此戰的目的不隻要收複台灣,更要盡可能減少傷亡,以台灣為基礎,建立抗清的根據地,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在盡可能減少傷亡的情況下,逼台灣投降。
在攻堅受挫後,鄭成功沒有強攻,相反卻把所有的陸戰大炮擺出來,和荷蘭人打起了炮戰。一番對轟之下,多座荷蘭炮台被毀,荷蘭人傷亡慘重,卻還是咬牙硬挺。硬挺了沒幾天,荷蘭人驚喜地發現,鄭成功似乎支撐不下去了:從望遠鏡裏往外看,他的部隊竟然斷糧了,居然一個個都在吃野果充饑。
就在鄭成功全軍浴血奮戰、收複國土的時候,他背後的清王朝卻給他搗亂了。清政府通過“地下工作”,居然策反了鎮守銅山的鄭家部將蔡祿、郭義。本來鎮守廈門的鄭成功之子鄭經已經得到了消息,但他優柔寡斷,除了派人千裏迢迢去找鄭成功彙報外,自己沒敢做任何應對,結果等鄭成功知道時,黃花菜都涼了。五月間,這二人殺銅山守將張進,逼忠於明朝的部將呂簇自殺,然後準備將銅山獻給清王朝。如此一來,鄭成功征台大軍後路盡斷,他一生裏幾次遭遇的“功虧一簣”的悲劇,很可能會重演。好在鄭成功反應迅速,火速命令陳豹、杜輝、黃元等部將四麵圍剿,終於五月十九日收複銅山。兩個叛徒在清軍的接應下成功逃脫。經這一番折騰,原本作為囤糧重地的銅山被搶掠一空,征台大軍的糧草難以為繼。
偏偏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五月二十八日,荷蘭人的援軍殺來了。
說到這支援軍,其實也算是個“誤會”。揆一的告急報告送到巴達維亞後,時任東印度公司總督的莫斯切爾和揆一早就不睦,看到軍報,第一反應居然是揆一謊報軍情。外加揆一此人性格飛揚跋扈,仗著朝中有人(他和荷蘭威廉親王交好),從來不拿同僚當盤菜,結果經前荷蘭台灣總督維德拉添油加醋,東印度公司評議會認定揆一這是想謊稱中國軍隊進攻,以此向東印度公司騙經費。荒唐的認定後,就是荒唐的行動。荷蘭人任命赫爾曼為新任台灣總督,帶領兩艘戰艦前來赴任,順便把揆一抓回去受審。熟料一進台灣海峽,荷蘭人立刻看到了滿眼的中國戰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中國海軍一通亂打,兩艘戰艦都被打得重傷,赫爾曼二話不說拔腿就跑,還跑反了方向,沒想著去巴達維亞求援,反而先跑到日本去躲風頭。一來二去,就把救援的時間給耽誤了。
趁著荷蘭人犯傻的空兒,鄭成功火速平定了內亂,同時幹了另一件讓荷蘭人抓狂的事。他一邊打仗,一邊在台灣設立政府。他在荷蘭人投降的赤坎城,設立了自己在台灣的首府——承天府,並分為東安、西安、宋南、鎮北四坊,以部將楊朝東為承天府尹。這也是中華五千年曆史上,第一次在台灣本島設立行政機關。同時為了解決斷糧問題,他開始主動在台灣開辟屯田,同時嚴明軍紀,禁止士兵劫掠民財。對這支祖國大軍,台灣百姓從一開始就熱烈歡迎。鄭成功初登陸的時候,就有赤坎周邊的民眾推著小車前來迎接。值得一提的是,跟隨鄭成功多年的親信吳豪,就是因為在台灣縱兵劫掠,被鄭成功忍痛殺掉的。部隊斷糧最困難的時候,部將洪朝曾建議鄭成功向台灣百姓征糧,鄭成功拒絕說:“台灣百姓被荷蘭人盤剝得太苦了,怎麼還能再加重他們的負擔。寧可餓肚子,也絕不向台灣百姓征糧。”
經過一番努力,鄭成功終於在台灣紮下了根。政府建起來了,民心收過來了,按說事情到這裏,荷蘭人再賴著不走,就屬於不要臉了。本來就不是你的地盤,人家現在衙門都修起來了,你還不滾蛋,賴在這裏幹嗎?
但荷蘭人卻不要臉到底了。到了七月份,總算搞明白揆一不是“謊報軍情”的東印度公司,火速派來了新一撥援軍。比起上一支援軍來,這次陣容異常強大,派來了十艘精銳戰艦,並製訂了一個周密的作戰計劃:以艦隊主力襲擊鄭成功的水師,另派兩艘巨艦運兵登陸,以陸軍襲擊鄭成功大營,水陸夾擊把鄭成功徹底趕出台灣。七月二十二日,荷蘭人開始反撲。海戰方麵,荷蘭艦隊殺氣騰騰地撲來,卻被鄭成功引誘到近海,集中優勢兵力打了個伏擊。非但沒有消滅鄭成功,自己的戰艦反而被擊沉兩艘,被俘虜三艘。海軍失利,登陸偷襲自然也就無從談起。這場荷蘭人集結大軍發動的救援,就這樣以失敗告終。
這場打援之戰結束後,鄭成功並沒有繼續攻城。鄭成功在台灣的主要工作,就是走訪台灣各地少數民族部落。比起荷蘭人用槍炮征服,鄭成功卻與各族酋長親切交談,和平相處。台灣南北各少數民族部落誠心歸附,尤其是以後來許多荷蘭人的見聞記錄,鄭成功到來後,各部落做的最主要的事,就是搗毀各處的教會學校,焚燒荷蘭的課本。當年荷蘭人自吹的“百分之八十”受西方教育率,到底還是虛假繁榮。情勢對荷蘭人越發不利。因為困於英荷戰爭,東印度公司已經再也無法組織起一支有效的援軍了。到了1661年,熱蘭遮的荷蘭人因長期圍困而斷糧,外加瘟疫橫行,累計已經死亡一千六百多人,大批荷蘭人出城向鄭成功投降。總攻的時間到了。
從十二月初六開始,鄭成功發動了總攻。這期間修築在熱蘭遮四周的高台發揮了作用,把炮彈打進了城市裏的每個角落。無處藏身的荷蘭人終於受不了了,經過熱蘭遮城“評議會”緊急磋商,最終做出決議:把這個城市交給中國人,爭取最優惠條件才是上策。
然後就是鄭成功與荷蘭方麵的談判。值得一提的是,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大明延平王”的身份,也就是說,他是以一個中國將軍的名義,而非一個獨立領袖的名義來談判。他再次對荷蘭人重申,此次出征是為了收複中國自己的領土。1662年,在鄭成功的堅持下,雙方最終於二月二日達成了議和條款:荷蘭人撤出台灣,其在台灣的屬於“東印度公司”的財產,要全部留下,屬於其個人財產可以帶走。也就是說,荷蘭人必須留下他們在中國領土台灣搶掠的財富,然後卷包袱滾蛋!
是日合約正式簽字,十天以後,荷蘭人全部撤出熱蘭遮城。城中的大炮、火槍、彈藥、商品、金錢等物資,盡數留給了中國方麵。最後從熱蘭遮城活著離開的荷蘭人,總數不到五百。這場持續近一年的拉鋸戰,終於以中國軍隊完勝、勝利收複台灣而拉下帷幕。但在當時,這場反侵略戰爭並沒有得到所有人的理解,比如同時期堅守在大陸抗清的許多明朝遺臣們,就紛紛指責鄭成功此舉是“棄大就小”“明哲保身”。曾與他並肩戰鬥的老戰友張煌言也與他絕交。這些眼中隻有“反清複明”的孤臣們,又怎能看得清身後事呢?如果沒有1661年的那次渡海東征,鄭成功的抗清力量在清王朝的絞殺下迅速覆滅,盤踞台灣的荷蘭人勢必穩固他們的統治。台灣,將從此成為荷蘭海洋帝國治下的一塊“領土”,幾個世紀以後,或許會繼續留在荷蘭版圖裏,或許會如今日菲律賓、印度尼西亞一樣,成為與中國隔海相望的“鄰邦”,不再為華夏所有。若是那樣,才是萬千炎黃子孫真正的恨事。
根據當時資料記錄:荷蘭人撤退那天,台灣當地百姓載歌載舞,城市鄉間鞭炮齊鳴,家家戶戶喜氣洋洋。是的,或許隻有親身體會過淪陷痛苦的人,才會明白光複的可貴。
無論怎樣,台灣,終於回來了。
但在鄭成功眼裏,他的事業才剛剛開始。
如果說到鄭成功的曆史貢獻,假若僅僅給他冠以“愛國主義楷模”“民族英雄”之類的名號,那對於他的了解,或許可以說僅僅是皮毛而已。
單就史學研究本身的價值來說,鄭成功本人的身世,就是一個連接中國、日本乃至荷蘭曆史的重要人物,所以在最近一百年來,海外尤其是日本,一直非常尊崇鄭成功。比如有“日本莎士比亞”之稱的近鬆門左衛門,就寫過一部《國姓爺合戰》。當然以日本人愛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傳統,裏麵的鄭成功被塑造成了日本武士。這從側麵體現出這位英雄在海外受到的尊崇。
其實更應該尊崇他的是我們,不僅僅是因為他收複台灣的戰功,更因為在世界進入大航海時代的十七世紀下半葉的特殊時期裏,鄭成功,原本可以成為一個引領中國走向這個時代的英雄。他所收複的台灣,原本可以成為中國走向世界的一個窗口。
在明末清初的各路抗清勢力中,有愚忠的儒生、鐵血的軍人、擁兵自重的軍閥,林林總總,魚龍混雜。然而鄭成功的身份,卻是既兼而有之,更不可複製。他做過儒生,投筆從戎,他的軍隊更是屬於他自己的私家武裝,但是他還有一個特殊的身份:他是這個時代縱橫海洋的海商。正是這個特殊的身份,令他的為人行事表現出不同於大多數中國人的海權思想。他以縱橫東亞的強大艦隊,馳騁於海洋之上,通商世界,以戰養戰。他的發跡路線,與他同為海商的父親鄭芝龍一脈相承,他也確實有許多缺點,然而有一點卻是遠遠超越了鄭芝龍:比起鄭芝龍純粹海盜起家、毫無信仰,他卻是一個終生恪守儒家傳統思想的鬥士。這樣一個承襲中國傳統儒家理念卻不拘泥守舊、具有世界眼光的人,才能夠在那個時代引領中國融入世界。這一點意義,遠遠超越了他所處的時代,和兩個不同政權間的紛爭。
所以對於鄭成功來講,收複台灣隻是他個人理想的第一步,他要做的事情還遠遠沒有做完。他不但要把這片經受荷蘭人三十八年殘暴統治的國土,變成欣欣向榮的家園,更要讓它成為中國連接世界的窗口。時局的變化讓他不能再等待了。就在鄭成功屯兵台灣的同時,清王朝也過了“國喪”期,正大舉進攻鄭成功的廈門、金門根據地。“遷界禁海”的推行,讓鄭成功無法獲得大陸的補給,也無法維持原本欣欣向榮的對外貿易。畢竟鄭成功的外貿生意,是販運大陸貨物至外洋,現在遭遇海禁,還拿什麼去貿易?
所以鄭成功的選擇,也隻剩下紮根台灣了。他在台灣設立政府,廢除了荷蘭人的殖民機構,在台灣“定府縣”“任職官”,細化之前早已設立的政權框架,並沿襲明製,在台灣設立六部,在台灣頒布“屯田”“建政”“司法”三大法,作為台灣地區的司法總綱,之後在台灣興建學校,傳播儒家文化,大力遷移流民至台灣。台灣光複後的建設時代開始了。
這段時期,按照清朝某些文人的說法,鄭成功是“自立為王”。事實上,當年鄭成功受封南明永曆政權的延平王,有權以延平王的身份自行組建政府。他在台灣所做的這些,其實都是符合南明永曆政權法統的。而且,這個政權將光複後的赤坎城改名叫“東都”,意為大明朝東部陪都之意。直到清朝收回台灣,鄭氏家族都始終沿用南明永曆王朝年號。所以,鄭成功在台灣建立的政權,嚴格意義上說應該是“大明朝鄭氏台灣政權”(後麵為表述方便,簡稱“明鄭”政權)。
鄭成功的這些舉措,看似平淡無奇,但其中的每一條都意義深遠。就以“三大法”之一的“屯田”法來說,這一條在台灣當地推行最早。早在鄭成功包圍熱蘭遮城後,就曾由鄭軍官兵在台灣廣為推廣。表麵上看,它與曆朝曆代的屯墾政策一般無二,具體來說卻有不同之處:比起曆朝曆代將土地收為國有的屯田辦法,明鄭政權的“屯墾”法規定土地是私有的。在南明永曆十六年(1662年)五月鄭成功頒布的“屯田”法令中,明文規定:“各鎮大小官兵,開辟田地,盡其力量,永為世業,以佃以漁以經商。”這個條令的創舉頗多,首先就是土地的私有製,這在之前中國曆代的屯田政策,尤其是軍屯政策中絕無僅有。如此舉措,自然是為了解決台灣勞動力不足的問題,吸引大批勞力來台。另一條就是“以佃以漁以經商”,也就是說,屯田者不但土地私有,更可自由支配這塊土地。雖然法令上說怎麼使用都可以,但以台灣當時的外貿局麵,經濟作物比糧食作物利潤高得多,自然是什麼掙錢做什麼,其實是鼓勵自由經濟。但鄭成功卻並非放任自流,他甚至在詔令中反複告誡,要求部下屯田時,對當地的山林樹木切莫過度開發,不能竭澤而漁。同為屯田,比起前代確實創舉頗多。以後明鄭政權的發展證明,這項政策恰是台灣經濟起飛的“強心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