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鹿耳門作證:大明水師揚帆東進(3 / 3)

但這在當時卻並不太受歡迎。鄭成功的部將大多都是福建沿海居民,當年隨鄭成功征台灣時,本身內部反對聲就頗多,眼見得紮根台灣木已成舟,反對聲也就四起。中國人素來主張“安土重遷”,從不輕易離開故土。而且此時的台灣,雖然已經開發多年,但大多數土地依然處於蠻荒狀態。日久天長,反對定居台灣的聲音愈發高漲起來。鄭成功的態度很明確:必須“紮根”。為了斬斷某些人的念想,鄭成功一不做二不休,采取強製手段,將麾下士兵的家眷盡數接到台灣定居,甚至嚴懲了多名抗命的親兵。雷霆手段下,這支墾荒大軍別無選擇,隻能披荊斬棘,跟著鄭成功開辟新天地了。

在“三大法”中,“建政”法意義同樣不俗。這是中華五千年來,中國政府在台灣島上設立的第一個行政機構,包括有第一個省會,第一所州府,第一座縣城,第一個知府,第一個縣令。然而和諸多的“第一”相比,其“三大法”中的“司法”內容,卻更是開天辟地。其主要法律條文,承襲自《大明律》的相關內容,但明文寫入了保護商業貿易、尊重私有財產、稅製清查等內容,稱得上是中國曆史上第一部帶有商業保護思想的法律。外加“屯田”法中鼓勵工商業發展的內容,中國自西漢開始延續兩千年的“重農抑商”政策,卻在小小的台灣島上悄然轉向。

從南明永曆十六年(1662年)二月開始,台灣的開發在鄭成功的領導下有條不紊地進行。完備的政府機構陸續建立了起來,墾荒工作遍及台灣全島,數萬軍隊以“寓兵於農”的政策,在台灣島上定居了下來,大片的良田以驚人的速度被開墾出來,漢族先進的農業生產技術陸續傳入少數民族部落中,原本“土番”與“漢民”之間森嚴的壁壘被打破,各族民眾逐漸往來密切。而鄭成功煞費苦心製定的法律,事實證明更非“務虛”,他嚴厲推行各項政令,尤其是各類禁止士兵侵掠台灣百姓的條文,更是令行禁止。他的部將吳豪因為掠奪民財,被他憤然處死。首任台灣承天府尹楊朝棟,也因貪汙罪被他論死。這兩個人,是他起兵打天下以來的絕對親信,有了這兩個“榜樣”,明鄭政權上下煥然,令行禁止,震懾全島上下。明鄭政權早期的官風吏治,也因此一派清明。

為了能在短時間內刺激台灣的生產,除了頒令屯墾、招募流民外,鄭成功還出台了各種獎勵政策。比如對移居台灣的百姓,由政府提供耕牛和穀種;對於生產技術落後的部落,派專人教習他們耕作之法。他的苦心也收到了回報,大陸沿海百姓一時間“歸之如流水”,許多少數民族部落也逐漸擺脫了傳統的漁獵生活,轉而定居農耕。台灣島呈現一派蒸蒸日上之勢。然而鄭成功本人的狀況,卻開始江河日下了。

就在鄭成功收複台灣的前後,他卻又遭到了人生裏另一個沉重打擊:被軟禁在北京多年的父親鄭芝龍及其一家十一口,被新登基的康熙帝以“圖謀不軌”為名殺害。這位前半生叱吒四方的英雄,後半生一念之差,落得個客死他鄉的悲慘結局。消息傳到台灣,聽聞噩耗的鄭成功悲痛萬分。就像他少年時喜歡望海思母一樣,後來的很多個夜晚,他獨自一人漫步在海邊,望著北方的茫茫大海痛哭號啕。隻是,值得他思念的親人們,此時皆已陰陽相隔了。

鄭芝龍的死,雖是因清王朝背信棄義,卻終還是與台灣有關。鄭成功東渡征台的決定,對於中原的“南明遺臣”來說,屬於“逃跑主義”;對於虎視眈眈的清王朝來說,也是“不識趣”。在鄭芝龍被軟禁北京後,出於勸降鄭成功的考慮,清王朝對鄭芝龍一家很是優待,但隨著鄭成功態度越發堅決,鄭芝龍的利用價值也就越來越小。待到鄭成功起兵征台後,清王朝終於明白,這個錚錚鐵骨的硬漢終難為自己所用。於是,鄭芝龍徹底失去了利用價值,清王朝自然不想讓他再浪費糧食,所以羅織罪名將其殺死。忠孝不能兩全,這對封建時代的人來說,大多是掛在嘴邊的教條,但對於鄭成功來說卻是殘酷的人生。

打擊往往是接踵而至的。就在鄭成功得知父喪後不久,他的“君父”也橫遭劫難。南明永曆十七年(1662年)三月,南明最後一位皇帝永曆帝朱由榔在敗逃緬甸後被清朝“平西王”吳三桂捕獲,一個月後被吳三桂用弓弦勒死在雲南府。這意味著自崇禎十七年(1644年)開始,持續近二十年的南明抗清風暴,此時已然塵埃落定,改朝換代的大幕就此落下。

永曆帝的死,是鄭成功在短短幾個月裏遭到的第二場打擊。甚至一開始,他都不肯相信是真的。有記錄說他當場嘔血,也有記錄說他數次痛哭失聲,總之,他一定是悲痛萬分。他一生恪守忠君信條,而今“君”已蒙難,卻還能忠誰?鄭成功不再意氣風發,身體健康每況愈下。

鄭成功依然在堅持,縱然是永曆帝沒有了,但明鄭政權的年號卻不改。跟隨他來台灣的各路英傑中,還有同為明朝宗室的魯王朱以海一家。對這位皇族,鄭成功隻是做貴賓一樣好生奉養起來,並未再做擁立的事情。但不擁立皇帝,不代表他效忠朱明王朝的決心發生了動搖。在曆經千百次失敗後,他依然不曾動搖。沒有了老師,沒有了父親,甚至沒有了效忠的君父,為之奮鬥一生的理想卻依然還要堅持下去。

這時期最讓鄭成功振奮的,就是台灣逐漸繁榮起來的工商業。從紮根台灣起,鄭成功就選擇了一條不同於傳統中國文化理念的發展思路:以商為本。憑著台灣特殊的地理位置,鄭家船隊北至日本,南抵印度洋,甚至與此時剛剛在亞洲站住腳的英國人也建立了貿易往來關係。鄭家多年以來創立的海上貿易網絡,在此後二十年裏盡數交彙於台灣。明鄭政權所獨有的“六符銀幣”,因其對外貿易規模的擴大,竟一度成為東南亞地區流通的主要貨幣。清王朝為困死鄭成功所采取的“遷界禁海”政策反而幫了倒忙。隨著台灣屯田的穩固,農業生產的複興,這個曾經蠻荒的孤島終成沃野千裏的家園。台灣以其豐富的物產,強大的生產能力,取代之前的福建,成為整個東亞海上貿易網的核心。即使是作為對頭的清政府也不得不承認:“通洋之利,唯鄭氏獨操之,而國用饒。”鄭成功知道,要掌控航線,沒有強大的水師是不可能的。收複台灣之戰,更讓他看到了與荷蘭艦隊的差距。在占領台灣後,他就開始著手打造新式戰船,特別是他將荷蘭人留在台灣的武器、裝備、軍火製造圖紙,盡數收入自己囊中,並且命令部將研究仿製。經過他和後人的苦心經營,鄭家終於擁有了一支更加強大的水師。這支水師的規模、火力都遠遠強於之前中國本土的任何一支海上力量。

在收複台灣的短短幾個月裏,鄭成功以驚人的耐心和決心,推進著經營台灣的大業。僅僅是在他大行屯田數月後,台灣就出現了“田籌日盛,不讓大陸”的繁華局麵。按照江日升《台灣外記》裏的記錄,這也是鄭成功一生裏最繁忙的一段時期,他每日奔走在台灣各地,勸課農桑、督促生產,並整頓吏治,嚴查貪墨害民的劣跡。活越幹越多,飲食起居也越來越馬虎,吃得越來越少。能幹的活,能受的累,收複台灣後的鄭成功全受了。值得一提的,還是他和台灣少數民族的關係。在收複台灣之後,鄭成功采取了開明的民族政策,廢除荷蘭統治時期所製定的殘暴法令,嚴禁部下侵擾少數民族,尊重各民族生活習慣。比起荷蘭人時常召開的忽悠大會來,鄭成功則非常重視保護各族同胞利益。比如他的屯墾法令中,就嚴禁擅自侵奪少數民族的財產土地,並鼓勵漢族與少數民族雜居互通。荷蘭占據台灣時期一度惡化的島內民族關係,從此重歸融洽。

台灣島內很融洽,鄭成功個人的家庭生活卻陡然出現了危機。在相繼失去了父親和母親後,他人生裏又一場決裂到來了。這次的主角,就是他的兒子鄭經。

在鄭成功收複台灣的戰爭裏,作為鄭成功的長子,鄭經還是很賣力的。他率軍鎮守廈門,在陳永華的輔佐下多次擊敗清軍侵擾。雖然中間也發生了叛亂,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總歸是守住了廈門。

問題出在鄭經的個人生活作風上。趁鄭成功遠在台灣的機會,鄭經居然膽大包天,與自己弟弟的乳母通婚,並生下了一個兒子。按照封建倫理道德說,這屬於“亂倫”大罪。從小恪守儒家禮儀的鄭成功自然不會容忍。但留守廈門的鄭成功夫人董酉姑從旁遮掩,娘兒倆一道唱雙簧,謊稱這孩子是鄭經的小妾生的,並派人給鄭成功報喜。這樣,一件原本是見不得人的醜事,報到鄭成功那裏,就成了一件壯年得孫的大喜事。鄭成功自然喜出望外,立刻派人給夫人董酉姑和兒子鄭經送彩幣,熱熱鬧鬧地慶賀了一番。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偏偏鄭經的嶽父唐顯悅也是個有性格的人物。此人曾做過隆武帝的兵部尚書,以剛直不阿著稱,素來眼裏不揉沙子,很得鄭成功敬重。眼看親家公如此糊塗,唐顯悅憤然給鄭成功寫了一封信,不但詳細敘述了鄭經私通弟弟乳母亂倫敗德的經過,還順帶著挖苦了鄭成功幾句,大體意思是說:你治家都治成這樣,還談什麼匡扶大明。

這一挖苦就惹出禍事來了。

鄭成功本就是個脾氣火爆的人,又兼撞上這樣的醜事,再被親家公這番羞辱,立即暴跳如雷,下令廈門的部將把那個沒廉恥的乳母和雜種孩子處死,連丟人的兒子鄭經、串通鄭經一道糊弄他的結發妻董酉姑,也一並都殺了。

鄭成功的命令直接下給明鄭駐廈門守將黃廷、洪政、王秀奇等人,這幾個都是鄭成功的親信部將,對鄭成功的脾氣心知肚明,但即使這樣,鄭成功命令下來時,眾人還是給嚇傻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爹,一怒之下要殺自己的老婆、孩子?這幾個人都是鄭成功的老班底了,除了熟悉鄭成功脾氣外,更熟知“疏不間親”的道理。你可以說殺就殺,真殺了,難保你將來不會遷怒於我。所以對鄭成功的命令,幾個人來回推三阻四,竟把鄭成功給推急了,他又叫來族兄鄭泰,企圖讓鄭泰來做這個“惡人”。但老謀深算的鄭泰非但不幹,反而暗中和黃廷等人訂立攻守同盟,相約一旦鄭成功苦苦相逼,就幹脆反了他娘的。而闖下大禍的鄭經,在眾人的擁立之下,也老老實實地窩在廈門靜待時機。眼看著,如當年鄭成功與鄭芝龍反目一般的悲劇,又要在鄭家上演了。還好鄭成功胸中的這口氣順過來了,外加正是建設台灣的關鍵時期,後方不能起火,也就忍下了這口氣,收回了處死鄭經的成命。但即使如此,鄭經還是窩在廈門不敢去台灣。

對於鄭成功來說,這樁醜事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之前的鄭成功,承受著很多壓力,比如要開發台灣、通商四海,樣樣都很忙;也遭受過很多打擊,永曆帝的死,父親一家被抄斬,樣樣都錐心刺骨。但沒有哪一件比自己兒子的背叛更讓他傷心了。痛苦萬分的鄭成功偏又感染了風寒,隻得暫且休息兩天。偏在這時候,壞消息又傳來了:當年從他這裏叛逃的黃梧,竟然帶人掘了他家的祖墳,這更將鄭成功氣得幾乎昏厥,發誓他日一定要挖黃梧的祖墳。連番打擊之下,鄭成功終於支撐不住了。

據台灣當地的說法,當年五月,台灣本土風暴肆虐,席卷海岸線。按照迷信的說法,這是鄭成功這位大英雄去世的先兆。

鄭成功本人似乎也預感到了生命的終結。從五月初一病倒後,養了幾天病,五月八日那天,他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一反常態地找出拋棄了十多年的冠帶儒服,端端正正地穿在身上,然後恭恭敬敬地捧出明朝開國皇帝撰寫的《太祖訓》,供在香案上莊重行禮。然後,坐在床上一邊飲酒一邊翻讀,時而朗聲大笑,時而高聲呼喝,時而淚流滿麵。

對於他的這一番失常舉動,後人的說法也頗多。有人說他心情憂鬱,縱酒泄憤,也有人說他憂懷時局,情係抗清大業。但可以確信的是,這個一生忠義、流血不流淚的漢子,此時此刻所讀的,絕非是《太祖訓》裏刻板的教條,卻是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被人辱罵的海盜兒子,驕奢淫逸的富家子弟,指點江山的熱血文士,挺身而出的少年將軍,匡扶南明的耿耿忠臣,隻手擎天的鐵血將軍,虎踞東南的海上梟雄,收複台灣的民族英雄,別母、求學、立誌、盡忠,然後是父子反目,家破人亡,轉戰東南,孤軍奮戰,揚威靖海,震撼清廷,揮師東進,再造台灣。這一切,隻為一個從青年奮鬥到此時的理想:精忠報國,匡扶社稷。

多少磨煉,多少忍耐,多少輾轉,多少彷徨,換來多少輝煌,多少風光,多少氣概,多少鋒芒。卻又有多少失去,多少愧悔,多少扼腕,多少迷茫。

在那個深夜裏,鄭成功與其說在讀《太祖訓》,不如說是一個苦苦堅持到最後的人,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回首一生走過的道路。在幾番的喟歎、感慨、流淚後,鄭成功愴然昏厥,在一番搶救蘇醒後,他自知病入膏肓,不但拒絕吃藥,更長歎一聲,道出一個孤忠臣子人生最後的呐喊:

“自國家飄零以來,枕戈泣血,十有七年,進退無據,罪案日增,今又屏跡避荒,遽捐人世,忠孝兩虧,死不瞑目,天乎天乎!何使孤臣至於此極也。”

南明永曆十七年(1662年)五月初八,一代民族英雄,南明永曆王朝延平王鄭成功,因感染傷寒病逝於台灣,享年三十八歲。

如果單看鄭成功臨終時的時局,以及他個人的憤懣,他的一生顯然是很失敗的。奔波一生的抗清大業,屢屢功敗垂成,至此前路渺茫。辛苦經營的鄭氏集團,此時也隱隱有分裂的危險。連他的長子都敢和他唱反調,部將也敢不聽號令。然而在這一切的背後,卻是他繼承鄭芝龍的事業,稱霸東亞海洋的風光。他離去的背影裏,更有一個已然欣欣向榮、貿易繁華的台灣島。他人生中最壯麗的一筆,永遠地留在了這片國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