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戌時,大殿圍坐的一群男子等得不耐煩,高聲呼喊著季蘭芳名。
琴聲隱約自後院傳來,一身泥垢的陸羽便在這時才進得殿來,險些誤了美人駕臨的光景。
不多時,女子抱琴出現。亭亭玉立,步步走來搖曳生姿,宛如盛開的白蓮。
陸羽看得癡了,連忙閉眼凝神,可再睜眼,瞧見的還是她,那個載他渡河的漁家女子。此時的她雪肌脂膚,臉蛋上哪裏有一絲瑕疵。
她朝眾人行禮後落座,素手撥弦,伴著琴音吟唱道:“朝雲暮雨兩相隨,去雁來人有歸期;玉枕隻知常下淚,銀燈空照不眠時。仰看明月翻含情,俯盼流波欲寄詞;卻憶初聞鳳樓曲,教人寂寞複相思。”
是她親自所作之詩。
字字句句入了他耳,入了他心,著實讓他欽佩不已。目光便熱烈追隨著她,那麼巧,正對上她投來的會心一笑。他心尖一顫,幾乎坐立不住,卻見她的目光越過他,落於他左側的中年男子麵上。轟然怵目。
季蘭渾身僵硬,難以置信她瞧見了誰。怎可能,竟是那個人!而看他癡癡神情,根本全然不知自己是誰。
她顫顫閉眼,再聽不進觀主說了些什麼。
觀主擋在季蘭身前,略一行禮道:“季蘭結交好友,重的是誠意,哪位誠意更高,便是她今日交下的貴賓。”
話音剛落,便有一男子回話:“在下願獻一百兩白銀。”
緊接著,聲音此起彼落,各人爭相競價,從一百兩攀至五百兩才漸漸平緩下來。陸羽左側中年男子起身,似是胸有成竹,淺笑吟吟道:“鄙人願獻六百兩。”
全場嘩然,無人再敢與之爭鋒。中年男子露出得意的麵色,今夜,美人便非他莫屬。
卻被那道堅定渾厚之聲打破。“一千兩。”陸羽離座,走至觀主身前,作揖以謝。
季蘭此時幽幽回神,望向陸羽的眼裏藏了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她淡淡道:“按玉真觀規矩,我有權選擇我的貴賓。”
她繞過滿是期待的陸羽,竟走至那中年男子身畔,向眾人宣告,她選擇的,是他。
夜多麼漫長。玉真觀眾人散去,唯餘陸羽在殿外流連徘徊。一種沉重的挫敗侵襲著他,自己雖不算容貌過人,但總歸小有成就,也不至輸於一個中年男子,他實在不懂她為何會選擇他為她第一次的恩客。
偶然聽說,玉真觀乃江浙一帶最神秘最高檔的煙花之地,觀中女冠個個才貌出眾,須是身價不凡之人才能有幸成為她們的入幕之賓。今日恰遇一女冠首次迎客,又聞傳言將她捧得甚高,這才好奇前來一探究竟。
原本,他並不打算與這女冠有任何牽扯;可不曾想,他們竟有了剡溪偶遇的緣分。他似是不受控製的,喊出了千兩的競價。
這一夜,他在廂房輾轉難眠,心內似窩了一團火,有不甘,有失落,或許還有一絲,他尚未察覺的情愫。
好容易待得天明,陸羽終是沒忍住,衝入了大殿,恰遇季蘭正拜別師傅,竟要隨那中年男子離觀下山。中年男子站在一旁,回頭對上陸羽怔忡的目光,露出輕蔑的笑意。
觀主也並不阻攔,隻道:“他日若想回來,玉真觀是你永遠的家。”
季蘭伸手搭上中年男子的胳膊,施施然走出大殿。與陸羽擦身而過時,她甚至懶得看他一眼。
不過萍水相逢,即將各奔東西。
馬車行進數日,停在了江西廬陵縣一座豪華府邸前。中年男子引季蘭下來,便有府中一眾小廝迎上來,齊齊叫道:“老爺。”
中年男子得意向她介紹,為發展祖業,他遣散了原來府邸所有妾室家丁,孤身從浙江遷來江西。如今他的產業遍布江西各縣,就連廬陵縣令都須賣他幾分薄麵。言下之意,她跟了他實乃三生修得之福。
季蘭嬌羞地喚他一聲老爺。
這時,一抬大轎自遠處徐徐而來。護轎隊伍浩浩蕩蕩,行人皆避讓,這老爺卻大方走上前,笑著作揖:“朱大人。”
朱大人撈開簾幕探出身來,與老爺寒暄幾句。他的身影頓時攝入季蘭眼中,驚得她不能言語。
眼前的朱大人,正是曾口口聲聲要娶她為妻,卻辜負她的信任,丟下她一走了之的人。
她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相遇,踉蹌退後幾步,躲至門柱後麵重重喘息。往昔恩愛幕幕泛上心間,她抱腿蹲下,眼淚噴湧而出,沾濕地麵的塵土。
此生,她最恨的兩個男人,竟同時相聚在她的世界。夢魘翻滾而來,張牙舞爪將她撕扯得血肉模糊。
若此為天意,她更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