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乃是十六,天色極晴朗,午後的日頭明晃晃的,照在院裏高大的梧桐樹上,似乎清晰可見每一片葉脈的紋路,碧綠發亮,流光四溢。
自知曉福臨不會再來,青月的心情一份份沉寂下去,日子仿佛是日複一日的無趣。那一日更是百無聊賴,便吩咐其木格搬出了閑置已久的一把玉箏,拂淨塵埃,坐在蓮池旁隨意撥弄起來。
她一身素白的錦緞旗裝,用鵝黃色的絲線繡滿了柔嫩的竹葉,袖口和襟邊以金線細密滾過,飾以雲翳珍珠鏈,如清水芙蓉般溫婉靈動。
纖細的十指撫在琴弦上,陽光灑滿她如緞的青絲,亦照在院內波光粼粼的和荷花池上,潔白輕粉的菡萏在風中搖曳生姿,池內的錦鯉在碩大的荷葉下穿行,不時探出水麵。
她見那錦鯉十分靈動可愛,眼下又近黃昏時分,便信手撥了一曲《漁舟唱晚》。
一曲未終,忽然聽得身後一句:“這是什麼曲子,為何我從未聽過?”
那聲音再熟悉不過,青月心驚之下弦音顫動,琴聲戛然而止。回頭望去,竟是許久不見的福臨,他好似心有靈犀般,一襲寧黃色團蝠紋長衫,笑容滿麵地望著自己。
青月未曾想到他會再來,一時尷尬,慌忙起身請了個雙安道:“臨哥哥如何來了?”
福臨不以為意,坐在她身旁笑道:“這首曲子很是明快可愛,方才被我打斷了,不知現在可否允我聽完?”
青月亦笑著打趣道:“自然可以,謹遵皇上旨意。”
於是素手撥起錚錚琴弦,琴音淙淙似水,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清靈悠遠,那首《漁舟唱晚》本是青月心中所喜,素日時常彈奏,於是彈得極為流暢歡喜。
待到一曲終了,福臨忍不住又問:“這究竟是何曲,竟如此明快活潑,與我素日所聽的倒大相徑庭了。”
青月一彎淺笑,宛如春風:“你自幼聽慣了黃鍾大呂,或是閨閣小調,自然不會識得民間小曲。”她雙頰的酒窩盈盈而現,十分俏皮道:“你可要記清楚了,這首曲子叫做《漁舟唱晚》。”
明晃晃的日光照在三尺見方的青石磚上,將她的容顏照耀得如初秋的白睡蓮一般美好靜謐,福臨怔住了許久,方認真道:“我記下了。”
青月起身而行,天水碧的衣角窸窣拂過那秦箏的弦,有嗡嗡的聲響縈繞耳旁,似拂在了心頭一般。她取了一套釉白彩瓷茶盞翩躚而出,端坐於福臨麵前,素手煮茶,幽香縈繞。
福臨默然不語許久,品過三盞茶後,終於有些迫不及待,方問她道:“我今日突然來了,你不覺意外麼?”
青月的手一顫,碧綠的茶湯便傾倒而出,灑了方磚滿地,分明是極力自持的樣子,麵上卻故作鎮靜道:“你若願意說,遲早會告訴我的。”
福臨微笑著說:“按照滿洲習俗,大婚前三日,是不可以相見的。”青月心念一動,道:“所以……你趕在今日來見我一麵?”福臨頷首道:“是。”
不過一字,卻說得青月麵紅耳赤,回廊處清風拂麵,吹過自己滾燙的麵頰,已是緋紅如血。
福臨卻似無意般繼續道:“明日午時,禮部便會差人送來冊封用的吉服。”又說:“我命人修繕坤寧宮,如今業已完畢,將來你若有所不滿,咱們再改便是。”
青月不意他會說這些,一字一句聽得極認真,卻愈發含羞。答話不是,不答更不是,隻低頭細細“嗯”了一聲,素白的食指不停地撥弄眼前蜷曲碧綠的茶葉。
福臨正欲再開口,卓朗已從閣中舉足而出,見到福臨不禁一愣,很快以蒙古禮節鞠躬行禮道:“皇上吉祥。”
青月正尷尬,見了卓朗方開心喚道:“大哥哥——”福臨亦待他親厚,道:“貝子不必多禮,若論輩分倫常,朕合該叫你一聲大哥的。”卓朗忙說:“臣不敢當。”便落座於青月身旁。他凝視著青月不施脂粉的臉龐,忽然對福臨笑道:“青兒如今出落成沉魚落雁的姑娘了,想當初,便是活生生一隻脫韁的小野馬,連父王也奈何不得她。”
福臨聞言不禁莞爾:“朕瞧她如今也是這般模樣。”青月羞赧不已,忙扯了卓朗的袖口道:“大哥哥別取笑我。”
卓朗望著一片蔚藍無垠的天空,那潔白的雲連綿不已,似扯不斷的絲錦一般,頗有些感慨道:“青兒出生的時候,恰逢黃昏,科爾沁的天空上集結了無數綿白的雲朵,霎時被夕陽染得緋紅凝紫。那一日,薩滿法師皆道那是天降的祥瑞,額吉這一胎,必定是骨相極貴的王子。誰知青兒降生,竟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