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既散,皇帝依例要去坤寧宮過夜。是夜福臨見青月喝得微醺,便命人撤了肩輿,換一頂孔雀軟轎抬青月回宮。紫禁城的夜風頗涼,那漆黑夜色裏,明亮的璀璨星子似仙人隨意傾灑的一把寶石,令人想起青月一雙明眸。他垂首囑咐了其其格好生照看青月,又仔細掩上了軟轎側開的帷帳,不讓一絲冷風透進。
內監方抬起轎子走了二十餘步,青月在轎內已是睡意朦朧,忽然聽得不遠處一聲軟語道:“皇上萬福金安。”
又聽得福臨無波無瀾的聲音道:“福晉請起。”
恍惚間聽得那女聲仿佛是董鄂淩霄,青月本欲掀簾而望,但聽得福臨言語淡漠,加之身困體乏,倒也不作多想,很快沉沉睡了過去。
董鄂淩霄見福臨轉首上了步輦,忙屈膝道:“恭送皇上。”福臨輕輕一擺手,內監們整齊有力的步伐便即刻邁開了去。董鄂淩霄匆匆瞥了一眼他遠去的背影,依舊如巍峨玉山,清朗俊逸,心下不由得一酸,臉上的血色一分分淡了下去,晚風拂起她細碎的鬢發,竟生了一絲憔悴之感。
她未發一言,隻攜著豆蔻,沿著悠長的宮巷夾道靜靜走著,沿途不斷有宮人垂手侍立於朱色宮牆之下,行禮如儀。那風吹了一陣又一陣,是隱隱要透進骨髓裏一般的秋涼,良久,淩霄聽得豆蔻道:“那一日福晉讓奴婢去打聽雨花閣中所遇見的公子與小姐,奴婢查問了許久,方知那年輕公子竟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葉慕寧大人。而那位小姐,卻無跡可尋。奴婢萬萬沒有想到,那小妮子竟然會是……”
淩霄慌忙斥道:“住嘴!若是被人聽見了,你的小命還要不要了?”
豆蔻噤若寒蟬,久久不敢多言一句。
孔雀頂轎安穩落在坤寧宮的正門前,其其格上前撩起轎簾,卻見青月睡得香甜,不由得“呀”了一聲。福臨忙上前示意她噤聲,又柔聲道:“讓朕來。”便輕輕打橫抱起青月,大步流星地走入未央殿。
青月素來清瘦嬌弱,福臨將她抱在懷中,隻覺輕柔嬌軟,聞得陣陣暗香,並非尋常脂粉俗香,仿似空穀幽蘭,又若寒冬梅香,隱隱要滲透到骨髓中去一般。進了東暖閣,福臨的動作愈發輕柔,將她安置於床榻上,又命其木格打來熱水,親自替她擦去鬢邊黏膩的汗水。如此一來,竟折騰到了子醜時分,福臨也懶得去喚宮人服侍,便在青月身旁和衣而睡。
翌日一早,溫煦的晨光一分一分投在宮前的月台上,又逐漸蔓延至坤寧宮的十二扇交花雙菱長窗下,那長窗輕覆著淺湖藍的鮫綃紗,並著晶瑩圓潤的東珠簾子,即便日光極盛,透進未央殿也似月光般柔和皎潔。
青月一覺便睡到了晌午時分,方喚過了其其格為她梳洗完畢,擇了一身錦繡紅蓮緞長裳,自袖口處至腰際繡雲紋翟鳳,盈盈一握的楊柳細腰上,係著那塊和闐白玉龍鳳環佩並一對青玉玲瓏。
安德廣上前做了個揖道:“啟稟皇後娘娘,太醫院派人來給娘娘請平安脈。”青月對鏡自照片刻,方搭著其其格的手出了暖閣,又道:“宣他進來罷。”
不過多時,便見一身藍底鬆梅白鶴補服褂的太醫躬身而入,恭敬行禮道:“微臣給皇後娘娘請安,願皇後娘娘鳳體安康。”那太醫抬起頭來,青月卻怔住了,失聲喚道:“臨風——”
蕭臨風再度揖道:“回皇後娘娘,正是微臣。”
青月大喜,忙吩咐了其其格賜座,又令其木格取了上供的鐵觀音來。蕭臨風亦不勝欣喜,頗懷了些欣慰道:“原以為是背井離鄉,卻不意遇見故人,更何況娘娘如今已是萬金之軀、母儀天下的皇後了。”
青月見殿內眾人頗多意外之色,唯有其其格與其木格一臉了然,便親自遞過一盞滾沸了的鐵觀音,笑著對眾人道:“本宮與臨風算是總角之交。彼時,臨風的父親還是來往科爾沁販賣茶葉的商賈,與我父王多有相交,臨風便隨著他在科爾沁生活過幾年。”
蕭臨風亦是感慨良多:“微臣自小熱愛醫術,然自束發之年隨父親離開科爾沁草原,來到京城後,便考取了太醫院,原以為此生與卓朗大哥和娘娘再無機會相見。誰知年前卻聽說科爾沁的青月格格即將嫁與皇上,微臣不勝歡喜,就盼著有今日再見之時。前日院判大人來為皇後娘娘甄選日常請脈的太醫,微臣一時毛遂自薦,竟通過了考核,今後便由微臣每日來請娘娘的平安脈了。”
青月端起元青花的茶盞,輕抿了一口道:“總角之宴,言笑晏晏⑵。一晃這樣多年過去了,本宮與你還能相逢,可歎世間緣分之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