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寧脫口便道:“十一爺。”
博穆博果爾一身雅青色白膁狐皮袍,麵如冠玉,溫文儒雅,見了青月一身男子打扮,頗有些詫異,望了片刻,方上前拱手行禮道:“九哥,九嫂。”淩霄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後,行禮如儀。
福臨澹澹而笑,對襄親王道:“十一弟好雅興。”
青月雖不喜董鄂淩霄,到底也顧在福臨的麵上,對著二人莞爾一笑。眼角卻瞥見董鄂淩霄向來如沐春風的麵容,霎時變得青一陣白一陣,連望著福臨的神色亦是躲躲閃閃,那雪灰色緞繡四季花籃棉袍的一角,已經被她揉得微皺。襄親王雖神色如常,但青月素來多疑,當下心思一沉,也未多言,然而那一頓玉盤珍饈到底是食之無味了。
回了宮中,青月沉思了許久,終究喚過了其木格道:“你仔細去打聽打聽,那襄親王的嫡福晉董鄂淩霄,跟咱們皇上之間,究竟有何瓜葛。”末了又道:“別教旁人知曉。”
其木格性情極爽朗,素來與六宮之人交好,待她回來之時,青月正在殿內撫琴,頭也不抬道:“可查問出了什麼?”
其木格原本姣好的麵容略顯蒼白,十分緊張道:“格格,皇上與襄王福晉,原是舊時相識。”
“鐺”的一聲,青月指下的琴弦應聲而斷。她自四歲學琴,天賦極高,從未斷過一根琴弦,其木格慌忙上前翻過她的手,但見白皙纖細的食指上一道血痕,血珠一滴一滴落在那椅桐木的古琴上,像是鮮紅的淚一般。
青月臉色蒼白,一點朱唇頃刻間血色褪盡,有一瞬間的怔忡,竟連指間的疼痛也忘了,腦海中似雷霆乍驚一般,滾過大婚晚宴那日,自軟轎中聽見的話。
“皇上萬安——”
“福晉請起——”
原是舊時相識……
那一日天色晴好,殿內生著上好的紅籮炭,那鵝卵瓷盆裏的水仙被熱氣一蒸,開得極盛,氤氳得滿室芬芳馥鬱,溫暖如春。青月置身其中,卻猶如身處冰天雪地之裏,寒氣逼人,其木格的一字一句,仿佛無數冰淩,沉沉地撞進胸腔裏,逼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董鄂淩霄自幼頗通詩書,才貌雙全,於順治二年被選入宮,作為固倫端獻長公主的伴讀,便是在那時結識了身為皇帝的福臨和襄親王博穆博果爾。
青梅竹馬,朝夕相對,自是年少心動,三人相識數年,福臨與博果爾先後對淩霄情根深種。但彼時攝政王多爾袞仍在,早為福臨欽定了蒙古聯姻,鐵腕撼政,莫敢違背。福臨雖曾幾度求於太後,卻屢遭駁回,亦曾因董鄂淩霄而母子反目。最終,迫於攝政王與太後之威,董鄂淩霄的生父鄂碩隻得上書道:“內大臣之女,不配與天子為妻”,太後亦道:“董鄂氏溫良賢淑,堪配親王”,這才一紙婚書,將董鄂淩霄賜予襄親王博穆博果爾為嫡福晉。
聽聞二人成親之日,福臨親至襄親王府,博穆博果爾當著董鄂淩霄之麵,對福臨指天起誓:“愛新覺羅氏列祖列宗在上,我博穆博果爾今生當愛護董鄂淩霄至死,必不負她一絲一毫。”福臨方拂袖而去,並允諾此生再見董鄂氏,亦形同陌路。
那一字一句宛若蠱毒般噬心刻骨,青月呆呆坐著,柔弱身姿搖搖欲墜,那淚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下來,原來都是錯了……都是錯的……
青梅竹馬的是他與旁人,兩情繾綣的亦是他與旁人……若非太後與攝政王,他亦不會娶她……他心心念念的,原都是旁人……是襄親王福晉……董鄂氏淩霄……
其木格見她如此,早已是驚慌失措,抱著青月的手臂道:“格格別傷心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奴婢聽慈寧宮積年的姑姑說,太後何等聰慧,當年便曾道‘董鄂氏唯有嫁與福臨的手足兄弟,方能斷了他的癡心念想。’如今太後一語成箴,如今皇上待格格,的確是真心實意的,格格與皇上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那董鄂氏……董鄂氏早已是襄王爺的福晉了。”
青月卻恍若未聞般,瑩白如玉的麵上,那淚痕幹了又濕,仿若羊脂白玉盞裏一朵芙蓉泣露,美則美矣,卻哀傷不已。隻不知他此前傾心以待的千百種好,何時是真,何時為假,董鄂淩霄美若滿月的臉孔在眼前隱隱浮現,那驚慌失措的麵容、那欲說還休的神色,竟是毫不留情地昭然若揭。雁過也,正傷心,原來他與她,卻是舊時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