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盛京行宮住了數日,遠離了紫禁城的紅牆高瓦,莊嚴戒備,身處盛京之地,愈發令人輕鬆愜意。那一日清晨,福臨去永福宮請安而歸,身後迤邐一列宮人,沿著那十王亭一路向前,但見滿路合歡花開得極盛,一地落英繽紛,夏意盎然。
盛京的夏日是溫潤的,連蟬鳴的聒噪亦稀疏了幾分,那鳳凰樓外的鏡湖上開滿了層層疊疊的荷花,淡粉蘇白,清影搖曳。福臨途經鳳凰樓下的青石台時,極不自然地仰望了一眼,便欲匆匆離開,卻忽然聽得閣樓裏琴音淙淙,穿過那歇山式圍廊,餘音嫋嫋,繞梁不已。
那琴音似渺遠之地穿梭而來,故地之處,再聞琴音,便隱隱念起了那舊時故人。福臨的神色一沉,轉身離開,那遠山而來的風裏帶著荼蘼花的濃鬱的甜香,攝人心神,福臨有一瞬間的失神,待轉圜過來,卻已是拾階而上。
鳳凰樓乃是盛京行宮的最高之處,沿著那青石板的石階逐級而上,那近處的宮闕重樓、遠方的旭日冉冉,四周的風光皆是一覽無遺。但見熹微的晨光裏,一個女子穿著杏黃五彩絲紋雲綢緞長裳,攜了三兩侍女,坐於閣中撫箏。
清風吹拂,花香襲人,福臨背負雙手,長身而立。遠遠望去,她豐盈的麵容與一雙細長鳳眸在薄霧彌漫的清晨裏恍若隔世。依稀是數年前,也是在這鳳凰樓上,清風徐來,垂髫小女笑顏如花,端端正正地行下禮來:“皇上萬安,王爺吉祥。”
那琴聲忽地停了,杏衣女子端莊而立,含了一絲羞怯與愧色,屈膝福道:“妾身襄親王福晉董鄂氏淩霄,給皇上請安。”
福臨神色冷峻,平淡道:“福晉請起。”說罷便欲離去,卻聽得淩霄道:“皇上請留步,可否聽完妾身這一曲,再行不遲。”她白淨的麵容因倉皇和激動而泛紅,那柔聲裏竟帶著一絲顫意。
他踟躕片刻,那麵上竟是極力自持的神色,終究是頷首道:“福晉隨意一奏即可。”
淩霄拾裙而坐,那膩白柔嫩的玉手撫上秦箏,琴音漸起,一曲柔腸碎,仿佛秋夜明月,流影清照,又似寒潭碧水,淒清哀涼。一曲終矣,淩霄欲言又止,福臨聽得那曲中別有深意,又見她容色慘白,鳳眼含淚,心下惻隱,便屏退了左右,立於她一丈開外的青石方磚上,方道:“福晉與十一弟是否有所齟齬,朕與太後自會為你做主。”
董鄂淩霄柔婉一笑,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而起,那歲月深處裏,舊時光仿佛一朵開得極盛的菏澤牡丹,卻一片片凋零,連同一顆心,亦成了灰燼。良久,她淒惶道:“皇上冷對妾身多年,妾身明白,皆是當年皇上對王爺指天起誓之故。”
她一字一句說得分明,福臨腦海中似驚雷乍起一般,仿佛又是襄王府大婚的那一日,他喝得半醉,扯著博穆博果爾的衣襟逼他起誓,又自行舉手指天道:“我愛新覺羅·福臨對天起誓,若博穆博果爾今生善待董鄂淩霄,勢必不負,日後相見,我必視其形同陌路,此生不違。”
博穆博果爾玄色吉服襟上赤紅織繡的八團喜字如灼灼烈火般,直燒到他清朗深邃的眼眸裏去,他從不知,他竟從不知,大婚那日,董鄂淩霄便藏於他二人身後的閣樓之下,獨立於那夜色之裏,看盡那風雨消磨,心意成灰。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那日光一分分散去,董鄂淩霄柔美如玉蘭的麵容蒙上了一層灰白,漸生了蕭索之色。他沉默地凝視著她,隻覺得恍若隔世般,良久,方道:“原來,你竟都知道……你可有怨過太後……與朕?”
她薄薄的笑意更勝秋涼,眼裏含了一汪秋水,卻依舊維持著端莊而矜持的神色,道:“妾身知道皇上為難之處,亦知太後用心良苦,妾身不敢怨懟。”
依稀還是那順治二年的日子裏,七皇姐帶了他與十一弟,登上那鳳凰樓遠眺。她正跟著宮中樂師學箏,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卻分外柔順溫婉,知書識禮,穿一身秋香色的絲緞小褂,柔順的秀發紮成小辮,細細用紅繩係了,垂在身後,一雙眸子溫柔得似初生的羊羔,望著他行下禮來:“皇上,奴婢是七公主的伴讀,董鄂氏淩霄。”
彼時他亦年少,更受製於攝政王多爾袞,許久不得開心顏。那日見了她,卻仿佛那脈脈清風裏搖曳的一枝廣玉蘭,年少爛漫,天真無邪,竟不禁執起她幼小的手,道:“你既名淩霄,朕便帶你去攀那枝頭開得最盛的淩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