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似水,點滴漫上心頭,她柔美的麵容近在咫尺,所距不過一丈之裏,卻忽生了咫尺天涯之感。長記曾攜手處,如今卻已是不可逾越的涇渭分明。
青月在清寧宮等了一日,卻不遲遲不見福臨到來。到了日暮時分,蕭臨風卻忽然來請平安脈,他躬身進了清寧宮,麵色頗有不善,那三指往綾羅薄絹上一搭,便道:“微臣有事要與娘娘稟報。”
青月心下生疑,便吩咐了左右退下,端起案上的龍井抿了一口,方問臨風:“眼下已是申未時分了,請何平安脈?究竟出了什麼事?”
蕭臨風心神不定,躊躇許久,方吞吞吐吐道:“微臣今日從衍慶宮請脈而歸,途徑鳳凰樓,見吳諳達侍立其下,便覺疑惑,從後頭繞上了那閣樓,卻見皇上果然立於閣中。”
青月方道:“皇上今日本欲至清寧宮用膳,卻無端失約,不想竟是去了鳳凰樓,卻也未曾派人通傳本宮一聲。”她略一思索,見臨風神色驚惶,想必不止見了皇帝一人,當下不禁大為疑惑道:“你可是見著了其他什麼人?”
蕭臨風猶豫良久,方道:“微臣鬥膽窺伺皇上許久,已犯死罪,臣看見……那襄親王的嫡福晉……正在閣樓上撫琴。”
青月手上一鬆,那元青花的瓷盞滾落在猩紅的氆氌上,失聲道:“你說什麼?”
臨風的鬢角有豆大的汗珠滲出,跪下道:“若非娘娘與微臣自幼相識,微臣亦不會冒那大不韙之罪,福晉彈的仿佛是一首《漢宮秋》⑴。皇上聽完又屏退了眾人,獨自與福晉相談了許久,二人麵色不霽,微臣不敢再看,便匆匆離開了。”
青月一字一句聽得極認真,隻覺得那四肢百骸都要痛得撕裂開去,早已無暇顧及蕭臨風的驚恐與關切,那惶惶然中,隻脫口道:“你退下罷,今日這事,本宮自當沒有聽見過,你亦從未見過皇上與襄王福晉獨處。”
蕭臨風定了定心神,方高聲道:“娘娘鳳體安康,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其木格進來時,青月正坐在那暖閣的軟榻上,盯著半卷珠簾發愣,夕陽的餘光烙在那簾上,明晃晃的刺眼,青月許是盯得久了,那淚便怔怔地落了下來。其木格慌了神,忙上前道:“蕭太醫都說了些什麼?”
青月靜默無言,那淚似珍珠般滾落,頰上薄淡的胭脂亦洗得褪盡了嬌嫩,她苦笑著,道:“我擔憂了那樣久,思來思去,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臨風方才來對我說,竟見著皇上在那鳳凰樓裏聽董鄂氏彈了一曲《漢宮秋》。”
其木格心下亦是震驚,卻溫言安慰道:“許是……皇上卻不過情麵罷。格格與皇上好容易消停了幾日,千萬不要胡思亂想了。”
青月怔怔道:“漢時昭君貌美,卻隱於掖庭,君王雖喜,卻無奈另指單於。‘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⑵,宮人悲愴,這才作了《漢宮秋月》一曲。”又輕歎了一口氣,道:“你可還記得,他曾對天起誓,不再與董鄂淩霄有所牽連,但如今……”
其木格見她如此惆悵,一時間也捉摸不透董鄂氏之意,隻得定了定心神,方肅穆道:“皇上乃明君,侍奉至孝,天理倫常所在,必不至僭越,既指天起誓,亦莫敢違背。”
青月蘭心蕙質,如何不知,然而那心底卻是依舊煎熬,雖是夏日炎炎,卻似湃在寒冰之中一般,直冷得透徹肺腑。她的聲音裏有顯而易見的傷痛,分明是止不住的哀慟:“我時常會癡心妄想,建一座宮殿,隻有我二人,不給他妄想,亦不得自由,生生世世,是死是活,他都隻是我一個人的。”
她兀自苦笑,道:“終究隻是一點癡心妄想罷了。”
那暖閣裏極安靜,依稀可以聽見銅漏滴落的聲音,那明黃一色乃是帝後之征,等閑不得擅用。其木格不意她會如是說,悵然之外亦是震驚不已,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接話。若非離得這樣近,看得這樣清,她亦不敢相信,那枝美豔倨傲的帶刺玫瑰,已成了寂寂深宮裏清幽苦寒的一朵青碧梅花。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那紅淚盈盈,無限傷心裏,其木格不知如何相慰,隻得緊緊握住她的手,盼能分得她一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