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北風(2 / 2)

青月見那碧梅盛開之時如無盡溫潤的五瓣青玉,花蕊又如同晶瑩細碎的羊脂白玉,梅香愈發清冽動人,混合著冰雪的氣息撲麵而來,如美人風姿綽約,明珠生輝,一如她雲髻上所簪的寒梅玉簪,清冷中更見高潔。

她正攀著一枝梅輕嗅著,那熟悉而清冽的香氣裏,竟隱隱想起了那夜他的溫存,亦想起了盛京夜宴上他的冷待,不禁眼簾微垂,苦澀一笑。卻忽然聽見身後一把清澈的男聲:“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⑴原來是如此別樣的景致。”

青月收斂了笑意,冷冷轉過頭來,清澈的陽光在她清麗脫俗的麵容上擱淺。她微微側一側頭,似是無意地一拂身側的明黃手絹。嘴角輕掠起一絲笑意,卻不帶半分溫暖,淡淡地望著眼前眉目溫和的少年,正如滿園清冽的梅花一般,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那少年不卑不亢,眉眼間是不同於這宮廷的清明和幹淨。他澹然一笑,已躬身行禮:“臣弟博穆博果爾向皇嫂請安,願皇嫂鳳體安康。”

青月側首間已然明了,眼前溫煦如和風一般幹淨溫潤的少年,正是先帝貴妃博爾濟吉特氏獨子,福臨同父異母的親弟,和碩襄親王博穆博果爾。此前雖曾與他在夜宴上見過數麵,然而彼時一顆心皆懸在了福臨與董鄂氏身上,根本無心牽掛其他。

如今細看之下,但見襄親王乃是溫潤如玉的好男子,謙謙君子,風度翩翩,不禁多了幾分相惜與憐憫。於是清淺一笑,依稀露出頰邊淺淺一雙酒窩,柔和道:“襄親王請起。本宮獨自賞雪看梅,倒叫襄親王笑話了。”

博穆博果爾爽朗一笑,毫不吝嗇地讚歎道:“臣弟一路行來,望見皇嫂獨立於梅林疏影之間,便如同那漢家水墨畫上走出的女子一般,驚為天人,”他頓一頓,複又道:“皇嫂之姿,倒教臣弟想起陸放翁的一句詞來。”

青月悠揚的遠山黛眉微微皺起:“什麼詞?”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⑵”博穆博果爾溫和道。

青月瞟一眼那滿園碧梅,似無邊的青色雲錦,一匹一匹鋪天蓋地而去。她冰冷的眼風淡淡掃過襄親王溫潤的臉龐,那麵上雖含著幾分笑意,眼裏卻滿是清冷之澤:“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她揚起下頜,輕蔑一笑:“襄親王這是在咒與本宮?”

博穆博果爾心弦一動,雖素聽人讚她容顏絕色,蕙質蘭心,卻不意她連詩書亦如此精通,驚奇之餘不禁道:“皇嫂誤會了,臣弟之意,意指娘娘遺世獨立,恍如謫仙。”

青月聞言並未露半分喜色,隻澹澹一笑:“本宮並無那樣的氣韻風度,也不求同綠梅般高潔傲岸。”她似是輕歎一聲,淡淡道:“若蒼天有情,明人間是非,世間何來傷心之人,青月惟盼無波無瀾,安度此生罷了。”

博穆博果爾此刻聽得她別致如玉的名字,與她淡漠疏離的容顏相襯得宜。他望著她髻上的雙平展翅碧玉鳳釵,那天家氣派不言而喻。然而青月此刻便如同那搖搖欲墜的青鳳釵一般,立於淒淒北風中,身姿楚楚,柔嬈嬛嬛,卻難掩她勢淩風雨,氣傲煙霞。

博穆博果爾溫和安慰道:“娘娘乃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元女,當今太後的親侄女,更是中宮母儀天下的皇後,如何自怨自艾,望北風而嗟歎?”

“本宮一時感慨而已,並無如此多思,多謝襄親王關懷。”青月澹澹而笑,然而那明媚的笑容裏卻有冰封不化的哀傷,猶豫了許久,方又道:“隻是與其關懷本宮,倒不如多多憐取眼前之人,不要等到失去的那一日方知後悔。”

襄親王一時不得其解,正靜默無言間,那沉寂便如死水一般蔓延在無邊無際的白雪和綠梅之中。隻聽“啪”的一聲,那樹椏上的積雪壓斷了纖細梅枝,青月恍然回神,自知失言,忙泠然向博穆博果爾道:“本宮乏了,先行告辭,襄親王請自便。”

博穆博果爾雖疑惑不止,但當下隻得行禮道:“恭送皇嫂。”

她遠去的背影柔嬈孱弱,一分一分漸漸消失在那重重疊疊的碧青色梅花之中,忽而北風四起,那冰天雪地之中,她清冷無波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回蕩。

“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