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侍立的宮女方行禮道:“皇後娘娘,奴婢這便進去通傳。”
青月即刻收斂了淚意,道:“你去稟報皇上與太後,本宮先行至慈寧宮等待。”
她亦未傳輿轎,一路步行至了慈寧宮,那夾道宮牆裏呼嘯而過的風極是嚴寒,像是要透過青白膁狐皮大氅,直吹進心裏去。
青月在慈寧宮等了許久,太後方與福臨同至正殿,見她神色哀戚,福臨亦是怏怏不樂,道:“滿宮裏就這麼一個阿哥,牛鈕那孩子,或許是福薄罷……”
太後久曆宮闈,向來喜怒不形於色,雖心下神傷,但亦溫和對福臨道:“皇帝還年輕,子嗣之事不必急於一時,巴氏痛失親子,皇帝理應多加撫慰。”
福臨低低歎了一口氣,方道:“皇額娘教訓的是,巴貴人出身不高,不得居後宮主位,兒子隻能多行賞賜,來日亦時常陪伴她,期望她能再為皇家添子嗣便是。”
青月聽罷,雖心有不悅,但到底念在巴貴人失了兒子,亦懷了幾分同情道:“人死不能複生,隻希望來日方長,巴貴人能漸漸釋懷罷。”
太後聞言方道:“後宮妃嬪鮮有誕育,如今大阿哥已去,滿宮裏便隻有公主一個孩子。按例也該到了三年一選秀的時候了。”
福臨輕輕瞥了青月一眼,那眼神似斜風細雨,脈脈溫潤,含著三分關切,七分眷戀,青月忙垂了眼不敢再看,輕聲對太後道:“兒臣知道。”
順治十年三月初七,是欽天監所進言的黃道吉日,那一日清晨,順貞門外秀女如雲,遠遠便見滿頭珠翠,聞得脂粉甜香。那八旗秀女分列數隊,皆是由各地官員甄選適齡女子,經過層層篩選,方由戶部上報皇帝,以滿旗為首,蒙旗在後,敬事房的徐向成率領了一眾太監,分別領了那些秀女經由順貞門,直至禦花園選秀。
皇帝素來不重女色,選秀便以德行為主,門第次之,所甄選的秀女皆是王公大臣之女,亦是德容兼備的大家閨秀。那禦花園內鬆柏青翠,山石重疊,正是開春之時,景致極美,禦座便設於千秋亭之上,由皇帝居左,太後居右,八旗秀女各列於亭前白玉石階下,由內監呼喊名號,方上前行禮問安,再由太後、皇帝問話,便擇“去”或“留”。
一連看過幾十位秀女,多是德容言功皆全的淑女,但太後以《女訓》《女則》考之,又細細問了出身和修養,到了正午時分,不過隻留了寥寥三兩名秀女。
青月素不喜女子爭寵,連選秀大典亦不欲出行,那日方拉了端妃一同去永和宮看望巴貴人。進了那鬆鶴閣裏,卻見廊下擺著十數盆開敗了的芍藥,那花色頹萎,黃中泛黑,無一點生氣,青月便喚了永和宮的掌事太監訓道:“將這等殘花擺於廊下,可是要貴人觸景傷情?”那掌事的魏諳達忙跪地叩首道:“奴才知錯!”青月卻不由分說,當下便發落了他至浣衣局,方攜著端妃進了鬆鶴閣。
那閣裏朗朗疏闊,因是朝東的配殿,午後那日頭離得遠了,竟仿佛生了一絲淒寒之感。但見巴貴人羅衣微皺,長發披散,憔悴不已,正就著那紗罩裏的燭光,凝視著手中單薄的一件嬰兒肚兜,那赤紅色繡虎頭的肚兜被燭火映得光彩熠熠,似是鮮活一般,朝氣蓬勃,然而牛鈕,卻是早已離了這塵世,不能再生龍活虎般望著他的額娘了。
端妃方開口喚了一句“妹妹”,巴貴人依舊是愣愣的不曾回過神來,那眼神癡癡的,目光卻仿佛要透過那肚兜,落到極深遠的地方去一般。端妃被她嚇著了,輕聲對青月道:“巴貴人莫不是失心瘋了罷?”
青月忙扯了她的袖子,輕搖蛾首,靜默片刻,方走至巴貴人身旁的炕上坐了下來,拿過那虎頭肚兜,似是自言自語般微笑道:“大阿哥雖然那樣小,卻是個極安靜乖巧的孩子,成日裏也不愛哭,隻拿一雙眼睛盯著你看。”
巴貴人的雙眸裏恢複了幾分神采,含了一絲微笑道:“是啊,牛鈕那樣小,卻那樣乖,不像是陳常在的公主,待在阿哥所裏,沒日沒夜的啼哭。”她念及牛鈕,那瘦弱蒼白的麵龐上,瑩然一點微笑,仿佛一顆開蚌的珍珠,飽含著慈母的光輝:“牛鈕……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