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喜歡跟歲月較勁兒,明知道是個輸,斤斤計較過了,才心甘情願地老去。
二十來歲的人對我說話一口一個您,開口就叫阿姨,這聲阿姨叫得很正常,自己卻嚇了一跳,已成阿姨級的人了?前幾年買菜,賣菜的叫“小妹”,這些年變成了大姐,再過幾年,就是大媽了,再過去,就是老太太。和平年代的生命時光,溜得如此之快。如果經曆幾次戰爭啊動亂什麼的,就苦年難熬了吧?日子就變長些了吧?呸呸呸,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一直以為自己還沒老,連續兩天被人說“你已到中年”,開始反省和直麵:中年了。
一想到人到中年,就有點慌神,過去撈不著了,未來也撈不著,頭發越來越薄,臉皮越來越皺,該去的一刻兒也留不住。
似乎到了這個年紀,就難免有點嘮叨,有點愛發小脾氣。每次,父親就對家裏那一父一女說,你們忍忍吧,她到更年期了。下一次生氣就說:你們才到更年期了,我這叫不惑了,什麼都明白了,發發脾氣也無所謂了。可我的心還隻有二十歲,怎麼辦?狂躁、慌亂、鬱悶。這就是我的中年病。我不知道如何飛越它們。也許是一本書,這本書能搭載我渡過凶險的中年之河。也許需要幾本書,我才不至於沉到水底而麵臨精神的全麵溺亡。
中年這個詞,其實早就來了,在30歲那年。隻是我始終拒絕承認。
30歲生日那天白天晴朗,晚上卻大雨瓢潑,一如我翻江倒海的心情。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一定會做出不同的決定,為自己和家人冒一次險。那時,女兒還不到兩歲,抱著她肉肉的可愛的小身子,親著她嬌嫩的散發著奶香的小臉,生命的力量在我體內膨脹,改變命運的想法一次次在黑夜來臨。六十歲的母親是一個漂亮的老太太,臉色紅潤,滿麵笑容,穿著幹淨得體,天然卷發梳理有型,在家為我們做飯、洗衣、拖地,很少坐下來歇一會兒,我以為日子會永遠這樣過下去。
中年是慢慢來的,用了十年的時間。女兒長成了少女模樣,剪著齊眉的小劉海,又黑又亮的頭發結成兩條漂亮的麻花辮,說話文縐縐的,可她揚著胖嘟嘟的小臉像大肥蟲一樣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母親變成了真正的老太太,頭發白了,背駝了,視力越來越不好。母親炒菜時彎著腰,臉快埋進鍋裏去了,隻有這樣才能看清鍋裏的菜炒成了什麼樣子。糖尿病折磨著已古稀之年的母親,將她的生命之光一點點收去,母親的美麗明亮,一點點黯淡了。母親的笑,含了愁苦。聽著她入睡後的呻吟,看著她懶懶地躺在沙發上,不想動彈,不由想起母親年輕時和我打羽毛球的情景。母親老了,哪都老了,胳膊、腿、眼睛、腰,總是疼,哪都疼。多麼渴望她健康起來,每天微笑著,勞作著,像個孩子。母親老了,意味著我的中年來臨了。
身體大不如從前,感到累極了。比起那些在田野勞動的人,我的生活很輕鬆。可我累極了,上樓時,腿發酸,坐久了,背疼脖子疼胃脹氣。四十歲這年,在疼痛中度過,尤其今年春節,趕趟似的:頭疼,脖子疼,腰疼、胃疼,快過年了,忙著打封閉,做胃鏡,吃各種各樣的藥。
期待改變和收獲的願望已沒有那麼強烈。即使收獲到來,驚喜連連,實現了多年的願望,見到了久別的人,麵對屈辱和不公平,不會跳起來,不會大叫,不會心潮澎湃,心髒像被無形的手注射了最大劑量的鎮靜劑,一切都變得那麼輕飄和無所謂。生命之火正在熄滅中,很想拾些柴禾,最好加點烈油。
人是慢慢的,一點一點死去的。這種死去,大約從中年就開始了。激情死了,夢想死了,身體和靈魂,慢慢地變得僵硬。睡眠越來越像死亡的預演,睡去,不知一切,然後醒來,接著昨天的日子往前趕,直到有一天,再也不醒來。於是對朋友說:“珍惜吧,因為我們會死很久很久。”這讓我感到害怕,原來死亡就在我們的生命裏,它其實是身體的一部分,我們自以為看不到它的存在,可它一直都在。像日蝕,死亡就是那片遮住太陽的陰影,它一點點擴大自己的地盤,直到世界一片黑暗。這死亡啊,像戴著黑色鬥篷的巫婆,天天對著我們的身體念咒。
喪失生命的活力多麼可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