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叫她綠侄女呢?因為她的名字叫翠蓮。
我在電腦前寫文章的時候,侄女翠蓮推著她的三輪車,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賣豆花。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山村女子,跟翠蓮一樣,一窩土豆裏的兩個土豆,不管我寫出多少文字,這就是我的底色。翠蓮大我幾歲,從小到大,親昵地叫我紅幺姑。她母親是我大舅的長女,老表輩最大的孩子,她其實應該叫我小姨。
我們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從居住的小山村搬走了,背著母親給我縫的紫紅色的布書包,裏麵放著一支毛筆一瓶墨汁一本語文一本算術,很想把那支寫了幾年的毛筆送給翠蓮,我知道她和弟弟都沒有好筆。翠蓮倚在門框上看我們走過去,旁邊是她總拖著兩條清鼻涕的弟弟,整個童年,他們是我形影不離的玩伴,可走時我沒有跟他們說一句話,我被裹在大人的決定裏,無法言說自己。那是一場淒慘的逃離,祖母哭著,像護窩的老鳥,不讓母親拿走水瓢、篩子、凳子……本來當初分家時那些東西分給了我們。現在才理解,祖母並非要那些東西,她隻是不想我們丟下她和尚年幼的幺爹,欣慰的是,新家情況稍有好轉,父母就接走了祖母和幺爹。父親用黑碳寫在牆上的詩走出老遠還能看見:“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是我背誦的第一首古詩,老師不是父親,是同根相煎的恨。那天風很大很冷,我們的所有家當背在十來個大篾簍中,鍋碗瓢盆,度冬的土豆,給豬吃的葛葉糠,沒什麼分量,沒有值錢的東西。沿著陡峭的山路,翻過一座高高的山,背東西的人一口氣就走上了兩縣交界的敗戰崖。敗戰崖是個大風口,路麵凍得像牛眼睛,人被風吹得歪歪倒倒,我一邊害怕被風吹到懸崖下去,一邊想起翠蓮和她的弟弟,後悔沒有把毛筆送給她。而我哭得死去活來的祖母,留下了她想要的所有東西,仍沒辦法留住她心愛的大兒。所有的傷心和痛苦,就此留下,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除了翠蓮和她的弟弟,我不願想起那個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晃眼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和翠蓮在新興的江邊小城重逢了,我被她的模樣嚇了一跳,我想她也一樣。水靈靈的翠蓮像被曬幹了水分,曾經瘦得像一根豆芽菜的我,卻長成了一個豐碩的婦人。一聲“紅幺姑”,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通向童年的門,吱呀一聲,大山深處的小山村,我們共同的童年時光,像一部變了聲兒的老電影,魔術般呈現在眼前,二十多年的光陰裏沒有彼此,人到中年的我們,站在回憶裏相顧無言。
我們的小山村,曾經是一個熱鬧的地方,幾十戶人家百來口人,七彎八拐大家都沾親帶故,每天人們在隊長的吆喝聲中上工,太陽落山時回家,大家一起勞動,一起分糧,沒有糧食的時候一起挨餓,提著籃子上山尋野菜。老家的山大,陡峭,很難找到一塊平地,所有能耕種的土地都掛在陡峭的山坡上,背東西用的簍子一律尖底,圓底在坡上放不住。山溝溝裏落居,山坡坡上耕種,祖祖輩輩都這樣。耕地麵積都不大,這裏一個長方形,那裏一個三角形,春天菜花開,秋天苞穀黃,冬天小麥青,站在山頂上了望群山,我們的村莊像穿了一件綴滿補丁的百納衣。這樣的土地能長出什麼呢?大集體時期,老家土地上的分值大約最不值錢,勤扒苦掙一年,能拿紅苕洋芋填飽肚子已算好人家。大人每天忙著掙工分,沒有時間管我們,我們是放養在山溝溝裏的野孩子。大人出坡時,我們也上山了,翠蓮是我們的看管人,領著我們三山五嶽地跑,練出了一身爬山的好功夫。我們的房子,是一個地主的老屋,四間土屋,住了兩戶人家,後來我們家又一分為三,屬於我們的三間土屋裏,總是“戰爭”不斷,我那位年輕的二媽時時處處挑戰著祖母和我母親的尊嚴,而翠蓮家卻常有歌聲。姐夫喜歡唱歌,常常聽他哼一個曲子:“這一仗,打得真漂亮。”就這一句,沒有下文。他總是樂嗬嗬的,能說會道,表姐長十個嘴也說不贏他。我羨慕他們的家庭,恨不得成為他們家的一員,我羨慕翠蓮有個弟弟。暮色中,我一個人在坐在門檻上等母親放工歸來,他們家卻燈火明亮,父母的喝斥,姐弟間的打鬧,在我聽來也是那麼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