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 紅幺姑,綠侄女(2 / 3)

翠蓮和她的弟弟倚在大門上望著我走遠,此刻,他們也許在心裏羨慕我吧,我終於去了山那邊的遠方,我的生活也許會發生他們難以想像的改變。我們再也不能一起打豬草、抬水、刮洋芋,我再也不用和他們一起翻三匹大山整天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那些櫻桃、洋桃、枇杷、栗子,那些岩洞、小溝裏的沙魚、田坎裏的螃蟹、櫟樹上的綠蟲,那些野百合、映山紅、金銀花、棕包頭,都告別了。

此後回老家見到過翠蓮一次,她已輟學在家,長得胖胖的,臉蛋紅紅的,牙齒白白的,她已變成大姑娘。她紅著臉兒,笑笑地看我,手裏納著一雙男人的鞋底,飛針走線,拉得麻線索索地響。沒有小時候的親熱,我的荷葉邊襯衣、搖搖擺擺的百褶裙讓她有一點敬畏,我穿著的改變,第一次標示出我們之間的距離。其實我想告訴她很多事,我再也不用毛筆寫作業,用的是鋼筆、圓珠筆,寫毛筆字時養成的少筆畫的習慣讓我像個錯別字大王;我結交了一個新朋友,一個長得黑黑的小個子女孩,她敢抓蛇、吞筷子;我看到了拖拉機、汽車,還有大班車,但還沒有坐過車;我們的學校不搞勞動,一天到晚學習,可我多喜歡種白菜種花生打杉樹果子啊;我家離學校很近,在家裏就能聽到學校的讀書聲;鎮子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電影,我看了很多電影,《五朵金花》、《天仙配》、《白蛇傳》,太好看啦,有的片子看了十幾遍。記憶中,我們好像什麼話也沒有說,吃飯的時候,翠蓮的弟弟仍坐在門檻上望嘴,住在這裏時,每到吃飯時間,他就會騎在我們家的門檻上眼巴巴地望著我們,糧食在那年月太珍貴了,不是母親吝嗇,實在是他吃了就沒有我吃的了,多半時候母親會給他一個紅薯或者洋芋。這次,他被翠蓮吼著拉回去了,我突然感覺到了孤獨。這種感覺走在搬家的路上就開始了,生活環境的改變對一個孩子的影響,常常被成年人忽略。搬家好幾年,我都無法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做夢不在路上就在樹林子裏。在我心裏,翠蓮和她的弟弟才是我最親的夥伴。在鎮上讀完六年書,我離開父母開始一個人的求學之旅,從此走在不斷適應新環境的路上,慢慢明白自己奔波的必然,開始接受命中注定的孤單。父親每次寫信都強調要我培養自己的環境適應能力,他不知道那是因為童年時,我無奈地拒絕過環境的改變,於是一直試圖成功地拒絕一次卻一直隻能去適應,結果便是很不適應。

姐夫病了,表姐身體不好,需要幫手,翠蓮和弟弟都沒有讀完初中。翠蓮十九歲就出嫁了,她嫁給了一個秭歸人,我們又到了一個縣,這讓我感覺她離我比以前近了。十九歲的我高中畢業考取了大學,成為我們家族的第一個女大學生。一樣的十九歲,等待著我的大學生活和等待著翠蓮的婚姻生活,一個是我向往的一個是我不敢想像的,我又想起小時候朝夕相伴的那些日子,那是最後一次對童年的回望。埋頭書山的大學生活,大學畢業後讓人沮喪的鄉村教職,艱難的文學夢,無法預料的事情接踵而至,童年被現實深埋,成了遙遠的過去。

翠蓮出嫁的地方,竟然是我們未來縣城的所在地,一個世界級的水電工程在這裏崛起,不到十年,一座新城在這裏誕生了,水陸交通四通八達。翠蓮和丈夫本來以種田為生,丈夫給村裏人修理電器補貼家用。電器科技更新的速度很快,修理技術卻得不到提高,電器修不下去,種田也養不活一家人,兩人商量著到新縣城開起了豆腐作坊。他們也曾遠離家鄉到貴州去打拚天下,去的時候在火車上被小偷偷走了縫在衣袋裏的幾千元現金,在貴州白手起家,幹了一年,小有積蓄,又被人偷了摩托車和磨豆腐的全套家什。遠在異鄉到底沒有家鄉好,兩人還是回到縣城做豆腐。分別二十多年的我們因了這種種機緣,再次相見。這機緣其實一百多年前就有了,從孫中山提議修三峽水庫那時開始,而我們,像兩顆沿著既定軌道前行的小行星,從深山溝的小山村出發,走向不同的方向,最後在小城重逢。就像兩棵樹,我們生長的方向,終究不同,盡管多年之後我們又有了一部分相交的小枝,命中注定我們將在不同的高度看到不一樣的天空。姐夫去世後,表姐帶著兒子離開山村去了一個平原縣,用兩次婚姻換來母子倆活命的空間,我從未細問翠蓮的母親我的表姐,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女人,如何在陌生的他鄉輾轉飄泊,尋找可以接納自己和兒子的男人,在我看來,那是個令人傷心的話題,不提也罷。等到兒子長大,結婚生子,表姐卻得尿毒症撒手走了,翠蓮成了沒爹沒媽的孩子。所幸她有了自己的幸福小家,這個家的溫暖足以抵抗所有人生的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