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蓮的豆腐坊離我家隻有幾百米,但很少走動。他們得晚睡早起,晚上做豆腐,白天推著車在街上打轉,根本沒有得閑的時候,不想以自己的有閑打擾他們的勞作。小城就那麼幾條街道,上下班,經常碰見他們兩口子,翠蓮騎著腳踏三輪車,轉家附近的幾條街,她丈夫開三輪摩托車,轉全城。到中午時間,兩人在菜市場的丁字路口彙合。從菜市場回家有一段慢坡,翠蓮騎著腳踏車在前,車鬥裏放著買的菜,她丈夫在後麵開動摩托車,伸出一隻腳抵在腳踏車的後箱板上,翠蓮不用蹬車就能輕鬆地回家了,這真是個省力的好法子。翠蓮的丈夫是個能吃苦的人,性格開朗,幽默樂觀,我很喜歡這個大我幾歲的侄女婿。兩口子恩恩愛愛,勤扒苦掙,在縣城買了房子,兒子高職畢業後,學會開塔吊車,也開始掙錢了。從幸福指數來看,身為公務員的我和身為小販的她,並沒有多大差別。每天早上六點多鍾,翠蓮的聲音通過電喇叭傳來:“豆花!豆漿!懶豆腐!”有時由遠及近,有時由近及遠,便對女兒叫:“起床啦,你姐姐已經在賣豆腐了!”其實他們早在四點多鍾就起床了,豆漿和豆花必須早上起床磨漿現煮。晚上出去散步,常常經過他們的豆腐作坊,有時那裏熱氣騰騰,想必一天的工作還沒結束,有時那裏的燈黑了,可能結束得早,早早歇下了。
現在的我們站在一起,人們一眼就能分辨出我們的身份,但曾經,我們是一點兒分別也沒有的兩個山村小女孩。我的生活,更多來自我的意願,而我的綠侄女,就像老家人說的,女兒家是菜仔,撒到哪,就在哪。相比那個山村的其他女孩而言,翠蓮算得上落在了一塊肥土上,有疼她愛她的男人,聽話的兒子,社會變革又給她家帶來了的進城安家的機遇。這些,我都由衷地為她高興。翠蓮不知道王昭君、李易安,杜拉斯、伍爾芙,這些女人與她的生活無關,她甚至也不知道我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這不影響我們站在一起,聊家常,憶童年。我們都有困惑,都有掙紮,我困惑自己的文字存在的意義,她困惑大豆價格三年漲了兩倍,明明賺不了什麼錢,賣豆腐的人卻越來越多。生活用品漲價太快了,一個漲字像洶湧而來的洪水,拿工資的我進菜市場尚覺得菜價咬人,一瓢一瓢賣豆花的翠蓮會有什麼感受呢?城裏的生活想必越來越不容易。最近總在菜市場碰到我的綠侄女,背著賣豆花裝零錢的小包,穿著勞作時的衣服,臉色憔悴。每次碰到,她總是一臉驚喜地叫我:紅幺姑!我也總是被這叫聲一下子扯斷神經。
八年多的朝夕相處,然後二十多年不見麵,突然之間,我又開始天天生活在翠蓮的聲音裏。這聲音再不叫我去抬水哦,去扯豬草哦,去搬螃蟹哦!這天天準時響起的叫賣聲,怯怯的,像試探,又像乞求,讓我想流淚。
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