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7歲的餘光中曾經路過屈原故裏秭歸,少年餘光中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樣的未來,不知道將要告別多蓮的、多燕子的、多湖的、多寺的、表妹很多的江南,不知此去即長別離,一灣淺淺的海峽將造就出一個聞名當代中國的鄉愁詩人。
徐誌摩的《再別康橋》、戴望舒的《雨巷》、餘光中的《鄉愁》,這就是新詩最早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在我心中餘光中與徐誌摩、戴望舒一樣,是不可得見的舊世紀人物。2008年端午節,餘光中受邀到湖南汨羅祭拜屈原,那一年我真羨慕汨羅人,可以一睹詩人風采。《鄉愁》,一首短短的小詩,在大陸,凡讀書人,幾乎無人不知。突然之間,餘光中不僅將到秭歸來,還將參加端午詩會,這是2010年。
兩千年前的屈原反複吟哦的最大哀傷,就是他將要傾覆的祖國,就是他的鄉愁,無論在漢北還是在沅湘,屈原的靈魂張望的,始終是故鄉的方向。將屈原和餘光中係在一起的隻有一個詞:鄉愁。無論隔著幾千年,無論在海邊還是湖邊,在彼岸還是此岸,鄉愁的質地都一樣。
2010年端午詩會由我負責現場部分,舞台搭建、布景、燈光,詩會節目排練、詩人朗頌安排,一係列工作複雜而瑣碎,因為餘光中,肩上突然多了說不清的重量。6月16日前夜,一再審視彩鳳拱日的詩會現場大門,將掛滿艾草的樓梯又重走數遍。在擺滿鮮花和綠色植物的大廳,在放著餘光中座次卡的座位上坐下,想像詩人走進來的感受,想像這樣的擺設、這樣的座位,對不對得起這個滿懷鄉愁、渡海峽而來的老人。我很滿意氤氳在樓道裏的艾葉的清香,可對座次的擺放稍有腹誹,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餘光中應該坐在會場最顯眼最重要的位置。坐在那個稍微偏離中心的座位上,像坐在憂傷的鄉愁中,像被時代與各種規矩輕視的詩歌一樣。明天,這個位置將屬於餘光中。而我將看到他,像穿越時光隧道見到不可見之人。沒有人知道我隱秘的心事,無人關注我凝視會場時,已經大不一樣的眼光。午夜了,在這安靜的大廳裏,《鄉愁》像一首歌,在我心底輕輕地唱著。此時,在長江邊,白日的龍舟競渡餘熱尚存,《招魂曲》餘音未歇,故鄉人在每個端午用歌聲呼喚屈子歸來,這是逝者與生者代代傳遞下來的相互呼應。此時此刻,那些飄泊異鄉的遊子,也走在回家的路上吧。
2010年6月15日,餘光中踏上了秭歸的土地,那一刻,我不知道淡水河、汨羅江、長江的水波是不是同時泛起了一陣驚人的微瀾,如果河流有生命,我相信它們在這一刻一定會有所感應——因為鄉愁,也因為屈原,因為將此兩者澆鑄於詩歌的詩人——餘光中。他曾這樣寫道:“我遙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我彷彿嗅到湘草的芬芳/我悵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他依稀流著楚澤的寒涼(《淡水河邊吊屈原》)。” “烈士的終站就是詩人的起點/昔日你問天/今日我問河/而河不答/隻悲風吹來水麵/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羅(《汨羅江神》)。”“如你,我也曾少壯便去國 /《鄉愁》雖短/其愁不短於《離騷》/你阻於江湖滿地/我阻於海峽中分/你順流而下/如江水不回頭/我又何幸/少壯出三峽/還金陵/浮槎渡海/臨老竟回頭/回頭竟有岸/溯你的淚痕斑斑/下汨羅/過洞庭/曆江陵/逆荊州與宜昌而上/來祭秭歸(《秭歸祭屈原》)。”台灣的淡水河、湖南的汨羅江、秭歸的長江,都滿盛了詩人的愛恨,滿盛了豐盈的鄉愁,它們在詩人心中是相互激蕩、已經彙流的同一條長河。
6月16日,一百多位屈學專家、十多位台灣詩人、學者,四十多位來自全國的著名詩人,來到了端午詩會的朗誦大廳,詩人餘光中如約坐在了那個座位上,他白衣飄飄,白發飄飄,瘦骨錚錚,詩會還沒有開始,很多人過來合影、簽字,他一一應付著,不急不惱,自人縫中能看到他清瘦的臉龐和同樣清瘦的簽字的手。詩會開始了,他肅然端坐,此時的詩人,在想什麼呢?他終於來到屈原故裏,他感受到了什麼?他曾徘徊於淡水河,他曾蒞臨汨羅江,他曾說,“藍墨水的上遊是汨羅江”,這經典名句被無數詩人吟哦、引用,收容屈子硬骨的汨羅江,因屈子名垂史冊,因餘光中再次在詩史中被刷亮。在屈原的誕生地樂平裏,有一條名不見經傳的鳳凰溪,它穿過七裏峽與香溪河相會,一起投入長江的懷抱,向東奔流到洞庭湖與汨羅江相縫,生屈原之水與死屈原之水,在洞庭湖相融相化流向大海,替客死異鄉的屈原完成了從生到死的天地輪回。耄耋之年的詩人餘光中,恐怕不能親去一掬鳳凰溪的清清流水了,但在昨天的遊覽中,他一定曾向那滿江碧水一再凝望吧,那碧水裏,就有樂平裏流出來的鳳凰溪水;而這眼前的大江,就是屈子當年順流而下,滿麵春風、滿懷期望奔郢都而去的大江。一個溯流而上,一個順江而下,詩人餘光中與屈子神會在哪一段江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