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和糖果子彈獨處
「小渚,你聽過『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嗎?」
我搖搖頭。
友彥淡然的開始說明:
「那是一種被綁架的被害者所陷入的心理狀態。命名是來自實際發生在斯德哥爾摩的事件……」
友彥突然以沉穩的聲音談起綁架的話題。
森林被朝露濡濕,在一片寂靜中,微微地感到寒冷。陡滑的斜坡很難走,羊齒類植物和樹根糾結在一起,偶爾會絆到腳差點摔倒。白色的朝陽自森林上空灑落陽光,潮濕的空氣顯得十分靜謐。
不穩定的,清晨的味道。
十月四日清晨——
友彥邊走又繼續說到:
「遭到綁架的被害人,被奪去了自由、也被奪去了思考,就這樣和犯人一起在窄小的密室中生活數天……」
「嗯……」
走入長滿青苔的獸徑,我和友彥兩人加快速度,以規律的步伐前進。
我心不在焉的聽著友彥的解說,哥哥澄靜的聲音令人感到清爽。
「小渚,譬如宗教團體或是自我啟發研討會,還有企業的新人研修之類,這些都是類似的活動,隻要思想被掏空,腦袋就會變成空的器皿,這時就能大量倒入新的思想,充滿容器的每個角落。宗教的教義、全新的自我觀點,或是對企業的忠誠心等等……」
「嗯……」
「而在綁架事件中,被害人對犯人的同情或忠誠心就是這種情況。在長時間被束縛的情況下,被害人被救出後反而轉向支持犯人,即使在法庭上也不斷發表包庇犯人的言論。」
小鳥啾啾地叫著。
朝陽一點一點地降臨這座森林,四周逐漸亮了起來。空氣中開始飄散土壤與剛剛開始腐爛的落葉味道,萬裏無雲的天空一片清澄。
「在斯德哥爾摩的事件中,遭到恐怖份子綁架的富家千金就這樣行蹤不明。數年後,她成為恐怖份子的一員大肆破壞,那行為正好被監視攝影機拍到,傳送到世界各地,造成莫大的衝擊。」
「嗯……」
我並不是很明了友彥在說什麼,不解的偷覷著他的臉。山路愈來愈陡,我心裏明白,我們已經快到那個地方了。
友彥的表情逐漸遠離那個優雅而美麗的貴族;每往蜷山頂走一步,友彥也隨之產生一點變化。友彥自己沒注意到這點。
他繼續說道:
「我認為孩童虐待事件中的被害人,也就是孩子們,他們也應該被分類在『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症狀裏;長時間的軟禁,加上受到虐待的生活,而加害者是自己必須去愛而且應該愛著自己的雙親。結果呢?他們變得比沒遭到虐待的正常孩子更激烈、更悲傷、更眷慕父母。他們不認為父母是錯的,有些人甚至會責怪自己,因此要發現真的很困難。因為大腦運作的錯誤,讓他們對無情的雙親產生強烈的愛情,悲劇正是由此產生。」
我呆呆抬頭望著友彥的側臉。
啾啾啾……小鳥依然在遠處的樹枝上叫著。
森林又濕又昏暗,青苔遍生。
「唔嗯……」
我點點頭。
似乎……可以了解友彥所說的意思。
小鳥又啾啾啾……鳴叫了起來。
我沉默地繼續往前走了好一會兒,想了一下,又走向前,又想了一下,接著小聲回應友彥:
「哥……」
「嗯?」
「哥哥在說誰,我懂了。」
∵
從那天起,自從在蜷山看到被分屍的狗屍體而嘔吐不已之後,我即使在學校遇到藻屑,也僅是無精打采的打聲招呼,和她稍微保持距離。不是藻屑做了什麼壞事,也不是對藻屑生氣……簡單說來,就是「遷怒」吧。
我從未對母親、哥哥、朋友提過,但事實上我對自己的遭遇相當不滿,而那種不滿,或者該說不幸,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我的個性特征,也就是我給人的印象。我是不幸的、我很可憐,這些想法支撐著我,還影響到我對未來的打算。
對於一直禁錮在這種不幸觀點中的我來說,搞不好比我還要可憐的海野藻屑——一生下來就被賦予那樣怪異的名字,父親是知名歌手,長得相當漂亮的孩子——她的存在威脅到我內心的某個部分。雖然那並非藻屑的錯。她仍然是個怪孩子,仍舊咕嚕咕嚕地喝著礦泉水,偶爾會有學弟、妹,或其他班的學生聽說海野雅愛的女兒在我們班上,因而跑來我們教室張望並小小聲的說:「長得真漂亮。」不過藻屑仍舊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大概每隔一天,正要回家的我,背部會遭到她丟過來的礦泉水寶特瓶攻擊,等藻屑一走近,我便將瓶子遞給她,轉身繼續往前走。這樣的場景不斷重複上演。就這樣,九月結束了。某天放學後,藻屑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結果我遞回她的寶特瓶。然後又一次,使盡全力對著轉身離去的我的背部,擊出甜的過火的子彈。
「山田渚,暴風雨要來嘍。」
「……不會來啦。」
我頭也不回的說。藻屑認真了起來,拖著她的腳努力跟上說道:
「真的要來了。十月三日傍晚開始到隔天早上,大暴風雨要來了。氣象預報沒提到的暴風雨,十年一次的暴風雨要來了。船會沉沒,海岸線會歪斜,我的夥伴會從世界各地的海洋回到這裏,因為我是公主……」
我滿臉憤怒的回頭怒吼,藻屑嚇了一跳,小聲說著:「為什麼要生氣,山田渚?」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我不想向她解釋;我父親真的跟船一起消失的事情,竟然被她拿來當作說謊的題材,這種沒神經的行為對我而言是多麼大的傷害。我想就算和藻屑說了,她也不會了解,所以我不說。可是,當我看到藻屑她一臉快哭出來的樣子,卻仍扭扭捏捏繼續射擊糖果子彈的那張臉,竟讓我莫名產生「啊啊,她是我朋友」的想法。我背對著她繼續向前走,走了一會兒後回頭,藻屑正像個孩子般抽抽噎噎的哭著。於是我開口:
「喂!要不要一起去照顧兔子?」
「……………………要!」
藻屑叫著回答,拖著腳跟上我,喀答喀答喀答,跑到我麵前緊急刹車,然後開心得一臉微笑。
在兔子小屋裏,藻屑懷疑的眯起眼來,盯著大口大口咬著高麗菜的白色兔子。她看著我打掃的樣子跟著學,結果不斷翻倒、跌倒、把製服弄髒,最後她抱住頭「啊啊……」
「怎麼了?」
「兔子是很可愛,可是好臭喔。」
「你呀,人類不也一樣?就算再怎麼可愛,隻要不洗澡就會變臭啊。」
「唔……」
「不過友彥……就是我哥,一個禮拜隻洗一次澡卻完全不臭喔。」
「那是怎麼回事?好厲害的哥哥喔!都不會臭。」
「完全不會臭,甚至還散發著清涼感呢,就像王子那樣。」
藻屑一邊盯著毛茸茸的小白兔,一邊點點頭。接著仰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和看著兔子時一樣安穩。
「原來山田渚很喜歡照顧兔子啊。」
「嗯。」
「也喜歡照顧哥哥呢。」
「唔、嗯……」
「山田渚是飼育股長。」
我心裏亂哄哄的。之後,我不發一語的使勁打掃。兔子們完全不在意我的一舉一動,繼續拉屎、吃紅蘿卜、在角落打盹。
全部結束後,我站起身催促藻屑一起走出兔子小屋。藻屑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鎖上轉盤式的數字鎖。
「話說回來,藻屑。」
我邊上鎖邊說。
「友彥識破你的手法嘍。」
「手法是指?」
藻屑不解的問道。
「就是你變成泡沫消失的手法。」
「變成泡沫就是變成泡沫啦,山田渚。」
「才不是呢,是你動了手腳。友彥說你很厲害呢,他似乎很喜歡你喔。」
「我才不中意他!什麼嘛?」
藻屑不知是憤怒還是嫉妒,滿臉通紅、激憤的踢飛腳邊的小石頭。我笑著說:
「心理誤導。他說你用了心理上的詭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藻屑笑了起來。
她一邊仰頭大笑,一邊拖著腳走出校門。鏗……棒球社發出的擊球聲以及叫喊聲在校園中央響起。我突然感覺到一股視線,轉頭看去,一個頭戴棒球帽、身穿球衣、腳上踩著釘鞋的小平頭男子一直看著這裏,是花名島吧。雖然我不曉得,但胸口卻傳來一陣刺痛。
藻屑邊笑著邊說:
「山田渚的哥哥,一定和我看到了同一個網頁吧。」
「網頁?」
「現在想要變得博學多聞就少不了上網。山田渚,轉告你哥哥!」
「轉、轉告什麼?」
「下次我絕對不會再讓他識破,我會完全變身成泡沫。」
就像魔術師對著觀眾下戰帖般,藻屑用裝模作樣的聲音說完後,臉上帶著笑意直視著我。
奇怪的事件接連發生,是從隔天早上開始。
我為了先去看兔子,因此在上課時間前就到學校了。當我直直穿越校園往兔子小屋去時,看見一位身穿夏季製服的男生站在兔子小屋前。他理著小平頭。愈走愈近,我認出那是花名島。我以剛睡醒、神智不清的腦袋走近他,正打算開口問他怎麼了?晨練嗎?
花名島的手裏抓著某個東西。
白色的。
我注意到那是蓬鬆的皮毛,因而判斷花名島抓了一隻兔子。為什麼用那麼粗暴的方式抓兔子呢?生氣的我加快腳步,漸漸地,我發現那隻兔子的樣子有些奇怪。
白白圓圓的,毛茸茸的。
但是……卻沒有頭。
我尖叫著跑向花名島,然後衝進兔子小屋,看到不敢置信的慘狀。門鎖被打開了,敞開的門裏一片血海。白色的兔子全都癱在地上,空氣中充滿微暖的血腥味。裏麵留有不少男子的鞋印,大概是花名島踏進去留下的。
「……隻有這一隻沒有頭。」
花名島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當我轉過頭時,那個坐我隔壁位置的小平頭男子,正鐵青著臉看向我,他舉起手裏抓著的兔子:
「我找過了,隻有這隻沒有頭,山田……」
我發不出聲音,仰頭看著花名島蒼白的臉。
我和花名島被叫到校長室旁的會客室,接受校長、保健室老師和班導的詢問。在我們回答問題時,兔子小屋已經圍上藍色的防水布了。早上的課堂,就在我們缺席的情況下開始。
花名島呆楞著。為了棒球社的自由練習提早到學校來,沒想到卻看見那番光景。他隻是不斷的反複著:「沒有頭,隻有這一隻沒有頭。」我忍住快流出來的眼淚,呆然地坐在花名島旁邊。
到了中午休息時間,我和花名島總算能夠回教室去了。花名島始終沉默,一進教室,聽到傳聞而騷動不已的映子她們圍了上來,花名島回答完她們的問題後,便回到座位上看著前方發呆。然後……
花名島突然站了起來。
接著轉過身去:
「喂,海野。」
低沉的聲音。
藻屑很難得的站在窗邊,無精打采的托著臉頰。窗外是鮮豔的稻穗和長長延伸的老舊柏油路,遠處的灰色海洋似乎比平常還要暗沉,不斷來回拍擊著海岸。
一直注視著大海的藻屑,好一陣子後才注意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緩緩的、不解的轉過頭。
「那邊那個腦袋有問題的女人——」
花名島以重低音的聲音說著。
我嚇了一跳,上前想要阻止花名島,花名島卻將我推開:
「海野,是你做的吧?」
教室裏一片騷動。
「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你平常總是在遲到邊緣,或者根本就已經遲到了才會到學校,但是今天卻很早就到了,對吧?」
藻屑皺著眉。花名島魯莽地走向藻屑:
「你昨天有看到山田將兔子小屋上鎖的樣子,所以你應該知道開鎖的方式吧?所以,你今天早上提早來學校,打開鎖,將兔子殺死。你想引起山田的注意,沒錯吧?你為了要引起山田的注意,什麼都做得出來,對吧?」
我走近他們兩人。花名島的臉因為憤怒和焦躁而漲紅,相反的,藻屑卻相當冷靜,像在看笨蛋似的抬眼看著花名島:
「你幹嘛那麼生氣?」
「……我看到你就火大!」
「那就別邀我去看電影啊。」
全班一片嘩然。藻屑果然不知道哪些事可以說、哪些事不能說。我正想阻止時,藻屑又開口:
「我記住你的名字了,花名島正太。我也知道你的生日,五月二十七日,對吧?」
花名島愕然屏息。
他嘴裏嘟囔著啊……唔……之類的聲音,滿臉通紅卻說不出一句話。藻屑全然不在乎,以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繼續說道:
「山田渚喜歡花名島正太喔。我昨天調查過了,看看班級名冊上是不是有生日為五月二十七日的男孩子。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個兔子小屋的門鎖……」
藻屑,別再說了……!
她的臉上浮現勝利的笑容。
「那個數字鎖的密碼正是527。我想,那應該是山田渚設定的吧。你拜托山田渚幫你和其他女孩子建立情感好像不知道她對你的心意似的。但如果你原本就知道山田渚喜歡你,那麼自然也就猜得出門鎖的密碼對吧?花名島正太,說謊的是你。兔子小屋裏麵到處都是男性嫌犯的鞋印,那名男子一定渾身是血,萬一鬧到警察那裏就糟了哦。」
「你、你這、家夥……!」
藻屑臉上露出令人厭惡的冷笑。冷笑漸漸擴大,明明是那麼纖細柔弱的模樣,卻帶著劇毒。花名島突然緊閉上嘴。正當我以為他不甘心地咬牙切齒時,那修長的、經過棒球社鍛煉的手臂揮舞了起來。
隻聽見一聲悶響,藻屑無聲的跌落。
花名島騎在倒落地麵的藻屑身上,左手抓著她的衣襟大力搖晃著。然後舉起右手,緊握的拳頭再度落下,二次、三次、四次……盛怒的他毆打著藻屑青白色的美麗臉龐。
映子拔尖的慘叫聲響徹教室。
我無法動彈。因為屈辱、因為讓我不想再踏進學校的丟臉羞恥、因為對藻屑的怒氣,但更勝於這些的,是花名島驟變的可怕。我從來不曾看過這樣的花名島……不,是一個人對他人施暴的模樣。這種殘忍的畫麵,在電影或漫畫中當然常常出現,電視新聞裏也常常在報道遙遠國家的戰亂、意外以及附近發生的殺人事件等等。但是這麼近、這種方式……
牙齒發出打顫的咯咯聲。
藻屑的黑色劉海晃動著,我看到她睜著大大的眼睛。
悲傷的看著空中,不知為何毫不抵抗,藻屑像是壞掉的青白色娃娃般癱著四肢。
不知道為什麼,我注意到了,
藻屑——
似乎是在等待這波風浪平息。
沒有抵抗、沒有躲開,她靜靜等待花名島氣消了、打夠了,自然就會停手的那一刻。藻屑知道暴力總有結束的時候,如果結束不了的話,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她帶著這樣達觀——不,是絕望的想法。
我看著花名島;不對勁的狂亂眼神,愈來愈用力揮舞的手臂,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要停手的跡象。束縛的咒語解除了。我大喊著奔向花名島背後打算扣住他的雙肩,卻驚訝的發現我們之間的力氣相差太多了。我知道這樣阻止不了花名島,便大叫著擠進花名島和藻屑中間。
「住手,快住手!藻屑會死掉的!」
我抱住癱軟無力的藻屑,顫抖著回頭看向花名島。此刻的花名島,不是坐在我隔壁位置上,那個和我很合得來花名島正太,而是教科書上,那個有著紅黑色奇異表情的金剛像。就在他舉起的拳頭要揮向擋在他麵前的我的腦袋時,我們四目相對了,接著不可思議的,他慢慢放下了手。
「花名島……」
我哭了起來。
花名島緩緩舉起兩手,猶如女孩子般,脆弱的張開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花名島也哭了。從低低的嗚咽聲,以及指縫間滴落到我臉上的鹹鹹液體,我知道他哭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響起,不曉得是誰去把班導找來了。他飛快地走進教室。映子滔滔不絕的對班導說著。
我邊哭邊開口:
「花名島……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
嗚、嗚……隻有低低的、沉重的嗚咽聲傳過來。
「為什麼要打自己喜歡的女生?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做得出這種事情?花名島你明明很喜歡海野藻屑的呀!為什麼……?」
班導粗魯的拉起花名島,將他帶出教室。花名島步履蹣跚的離開了。幾位女同學也趕緊扶起藻屑往保健室走去,藻屑一張開嘴,有如珍珠般的東西隨即落下。映子撿了起來,是牙齒。接著,藻屑毫無血色的嘴裏噗哇……流出紅色鮮血,凝固的血塊也自鼻子裏掉了出來。
藻屑有好一會兒因意識不清而無法說話,我知道她嘴裏大概破了。藻屑坐在保健室的床上,保健老師愈對她說:「會痛,不要說話。」她反而愈想說。她抬頭看向我的臉:
「殺死兔子的,不是我。」
「嗯……」
「是花名島、花名島做的。花名島他……」
她以厭惡的口吻開始說起花名島的壞話。我隻說了句:「藻屑,別說話。」便緊握住藻屑微微顫抖的青白色小手。等待學校找的醫生到來。
醫生終於來了。他要藻屑早退,便要我去教師幫她拿她的書包。下午的課已經開始了。我悄悄走進教室,在眾人的注目下,拿起她的書包、我的書包,想了一下,也拿起花名島的書包才走出教室。
拿著三個人的書包走過走廊,走下樓梯。
——這時,我注意到附近似乎有股腥臭味。
我用鼻子嗅著四周,想找出味道的來源,但不管我怎麼走,味道似乎都跟著我一般的存在著。發現這點時,我這才注意味道是來自於我手上的書包裏。
那是,血的味道……?
我放下自己的書包,雖然很過意不去,但還是打開了花名島的書包。裏麵是教科書、便當,還有換洗衣物。
當我正要打開藻屑的書包時……
我發現好像有什麼白色的東西正窺視著我。
要打開?嗎我猶豫著。
我知道那個白色的東西,毫無疑問是兔子的耳朵,因此我決定不打開書包了。回到保健室,藻屑像緊繃的弦被切斷般,精疲力竭的睡著了。站在病床旁邊,我低頭看著眼前這個可憐又殘酷的朋友,她慘白、猶如夢幻般美麗的睡臉。然後我心想,即使這家夥腦袋很怪、即使她是手持糖果子彈的恐怖份子。我都無法討厭海野藻屑,我擔心藻屑。
花名島正太被帶到校長室去了。身為關係人的我也被叫去了,我拿著花名島的書包走向校長室。花名島在校長、訓導主任、教務主任、班導麵前直立不動。
他們要我說明整個事件,我將事件過程簡化到最低限度,隻說了:花名島說殺了兔子的是海野藻屑,藻屑說是花名島,於是兩個人就吵了起來。花名島垂喪著頭、低聲下氣的樣子,完全看不出來他是剛才那個騎在女孩子身上、猶如惡鬼般痛毆對方的男人。最後,花名島被迫退出棒球社,並且處以停學一周的處分。我先一步走出校長室時,班導還以一副搞不清楚場合的開朗語氣說道:「這樣一來就可以把頭發留長了對吧,花名島!」結果因此而挨了教務主任一頓罵:已經是個大人了,卻還是老樣子,不曉得判斷現場氣氛。
我腳步沉重的走過走廊。
來到保健室後,保健老師叫我先回家。我認為藻屑應該好一陣子都沒辦法來學校了,於是便寫下我家電話,擺在她的枕頭旁邊。我是班上少數沒用行動電話的人,是個害朋友必須提心吊膽打電話到我家裏說:「請問是山田家嗎?小渚在家嗎?」的沒用國中生。
從我進入國中到現在這一年半以來,那間兔子小屋一直是我那天生飼育派靈魂的歸屬,而現在,裏麵所有有生命的小東西全都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看著外麵覆蓋的藍色防水布,一陣悲傷襲來,於是我轉身離開。穿過校門,快步走在破舊的田間道路上。從前鋪的柏油到處碎的碎、裂的裂,凹凸不平,雜草從底下探出頭來。能夠這樣厚著臉皮活著,還真厲害,我輕踏那些雜草,似乎一點也影響不了它們。
喀答叩咚,破舊的卡車發出很大的聲響慢慢越過我,已經可以退休的白發爺爺哼著歌開過去。不景氣也對農家產生了影響,這附近的每戶農家都有副業。壯年男子大致上都在市公所或是車站工作,田裏的工作都是由老爺爺、老奶奶和老婆負責。
我踏著雜草向前走,後頭傳來有人追過來的腳步聲。我肩膀微微顫抖了一下,趕緊加快腳步向前走。
追上來的家夥,小心翼翼的出聲叫道:
「山田……」
我無可奈何隻好停下腳步,花名島一臉不解的站在那裏。
遠處傳來市公所的鍾聲,已經是下午五點了。
我們踏著沉重的腳步,並肩走著:
「山田,我的…生日的……那個鎖……」
「那是藻屑瞎猜罷了,號碼隻是我隨便設定的。」
「什麼啊……我想應該也是。」
花名島說不定是個笨蛋,他竟然完全相信了。我從入學的那一年起,一直帶著那股若有似無、但還未斟成熟的喜歡過日子,沒讓當事人知道。總之,先撫平我的心跳吧,幸好花名島是個遲鈍的男生。
接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我終於低聲問到:
「……為什麼要那麼做?」
「不知道。」
花名島丟下這句話。
黑暗的憤怒之火又開始動搖了。
「為什麼要做出那種事呢?」
花名島搖搖頭說:
「是海野……都是海野的錯,是她讓我做出那種事的,是她不好,不是我。」
花名島一個人反複說著這些話,不斷的、不斷的低聲說著同樣的話。然後——
「從搭公車那一刻開始,就算我和她說話,她也無視於我的存在……」
陰沉的聲音。
一陣風吹起,鮮綠色的稻穗晃動著。空氣中飄來一股夏天結束時的幹稻草味,幹燥的柏油路被泥土、塵埃和有機肥料碎屑弄髒了。我和花名島繼續往前走,誰也沒開口。
終於來到分岔路口,我不禁鬆了口氣。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分別時——
「不過,我……」
花名島認真的看著我說道:
「我認為兔子事件的犯人,應該是海野。」
「……藻屑說犯人是花名島。」
「嗯。」
花名島以陰沉的聲音說道:
「或許海野討厭山田疼愛的東西吧,所以才要從山田手上把那些東西奪走。我是這麼認為的。」
「藻屑也說了相同的話呢。」
「哈哈……兔子是最後一件了吧。」
花名島說完這句話便垂下肩膀,走過我的身旁。
我偏著頭,目送那個背影。
兔子究竟是誰殺的?海野藻屑?花名島正太?
然後我開始思考,如果海野藻屑真的因為他所說的動機而屠殺兔子,那麼接下來,她的目標是什麼?奪走我疼愛的東西?……不管我怎麼想,下一個目標都是我哥哥友彥。那麼,如果兔子凶手換成花名島正太的話呢?那個坐在我隔壁的悠閑男孩子,花名島他出人意外的殘忍性格在數小時前才狠狠打擊過我。如果花名島正太就是凶手的話,繼兔子之後會被殺掉的,怎麼想都是——
海野藻屑。
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的做好飯和友彥一起吃晚餐,之後便在廚房一角寫作業、溫習明天的功課,然後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媽媽很晚才結束打工回到家,我幫她重新熱過飯菜,讓媽媽洗完澡就能夠有一頓熱騰騰的晚餐可吃。今天的晚餐是肉片、青菜、中華炒麵加上現成醬汁作成的上海風炒麵,以及味噌醬油小黃瓜。媽媽從浴室出來,活蹦亂跳的擺出超人變身的姿勢,十分開心的說:
「仔細想想,小渚才十三歲就能把家事做得這麼好,真是個靠得住的孩子。」
現在才說這種話。讓我害臊到連我自己都驚訝的地步,叫了聲:「咦!」就在此時,電話響了起來。媽媽結束她的變身姿勢,伸手接起電話。
「喂喂,這裏是山田家……」
接著「唔!」的一聲,一臉驚訝的看向我這邊,驚慌失措的說:
「她在,我叫她來聽。」
她把電話遞給我,接著用過分開心的聲音小聲說道:
「她說她姓海野耶,女孩子、女孩子。難不成就是那個『在晨曦中~看著大~海~……』海野雅愛的女兒?你和她感情真不錯呢!真棒!海野、海野!」
「媽,吵死了……喂喂?藻屑?」
電話那頭海野藻屑呻吟著:
『……我又沒唱歌!』
「啊,你聽到啦?」
『聽到了!』
海野藻屑用極度寂寞的聲音說道:
『我們見個麵吧,山田渚。再說暴風雨也快來了。』雖然我仍舊對暴風雨的話題感到生氣,但我還是將零錢包收進口袋,穿上運動鞋出門去。不知為何,約好的見麵地點是在海岸邊。我騎著哥哥從前的越野腳踏車出門,乘著風踩下腳踏板,努力騎向海邊。用走路稍嫌遠的距離,騎腳踏車過去卻出乎意料,很快就到了。
海岸邊暗暗的,漂流過來的垃圾似乎是來自對岸的朝鮮半島,裏麵混雜著寫了韓文的空罐子。四周充滿潮騷味,沒有半個人影。四處張望之後,發現在遙遠的青白色消波塊上頭,海野藻屑以絕妙的平衡站立在那兒,看似危險地搖晃著兩隻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