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我和糖果子彈獨處(2 / 3)

「藻屑……?」

我小聲呼喚她,海野藻屑轉頭看向這邊。

藻屑的臉龐在月光的照映下顯得朦朦朧朧,搖晃的劉海間若隱若現的,是散布在臉上又紅又黑的瘀青。那是花名島正太的傑作。那個原本應該是悠閑的、原本應該是隸屬棒球社的小平頭男生、原本是極度普通的花名島正太的傑作。

藻屑一臉無聊的表情。

「怎麼一~~個人也沒有!」

「廢話!夏天已經結束了,再說,現在是晚上。」

「……嘿嘿。」

藻屑像孩子似的笑了起來。接著毫無預警的,她突然從消波塊上跳了下去,在昏暗的夜裏,就這樣頭朝著海麵直直落下去,落進無法與黑闇之境劃分出區別的深沉海裏。

海野漸漸消失在海裏的身影,簡直就像是突如其來的自殺。「啊!」我不禁驚叫出聲。藻屑今天也穿著設計素雅、優美的黑色連身洋裝;及膝長度的飄逸裙擺「噗嚕」一聲,吐出包藏的空氣,沉入海裏。

藻屑在潛水。我屈膝坐在沙灘上,等待這個不知打算要做什麼的怪怪朋友自海裏起身。然後一分鍾、二分鍾、三分鍾……大概已經過了四分鍾吧……?藻屑沉入黑暗的深海底下,黑色裙擺猶如惡夢般飄動的姿態——這影像突然出現在我腦海中。於是,我趕忙站起身:

「藻、藻、藻屑?」

……該不會死掉了吧?

我連忙脫下運動鞋、放下零錢包、拿下手表,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啪沙啪沙地走進大海裏。

愈來愈深了。海麵從膝蓋、到腰部、胸口……最後整個身體都沉入海中。首先我感到身體被涼爽的海水舒服的包裹住,接著才開始覺得有點冷,隨著海水漂流,我用雙手找尋著看起來像藻屑的物體。我抓到了藻屑,不知是她的腰還是頭,我有些訝異她正在海裏蠕動著。我啪的一聲將頭探出海麵,在我眼前,藻屑的黑發和裙擺,正飄飄然像海藻般搖晃著。噗嚕噗嚕,小小的氣泡升上水麵。

好一陣子之後,藻屑才微笑著探出頭:

「呼!真舒服!山田渚。」

「……我還以為你死掉了呢!」

「我?在海裏?」

藻屑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玩笑般笑了起來:

「人魚欸?」

「也對。」

我歎了口氣。

與大剌剌遊著水的藻屑拉開距離:

「不過你在海裏也待太久了吧。」

「因為我是人魚呀。雖然以人類的姿態生活,但我還是擁有人魚的呼吸能力喔。」

藻屑這麼說完,又笑了起來。

我和藻屑就這樣,在夜晚的海裏像人魚般漂流著,說些無聊的謊言,然後另一個人吐槽說:「那是騙人的吧。」不斷反複,直到筋疲力盡才爬上海岸,用腳在沙灘上玩耍。我的T恤和牛仔褲都濕透了,所以變得很重,藻屑濕透的黑色洋裝也貼在她纖細的身體上。藻屑將她的毛巾借給我,就是映子說的那條價值五千圓的名牌手巾。我接過手巾,擦著我的臉和頭發。

藻屑撩起洋裝的裙擺,將它擰幹。

青白色、過分纖細的軟弱雙腳,連大腿部分都看得一清二楚。

上麵果然散布著大大小小、新舊混合的毆打痕跡,平常穿製服時看不見的胸口也到處都是刮傷和碰撞傷。

在月光的照射下——

青白色的透明薄皮膚上——

浮現著過於恐怖、可怕到仿佛是假象般的暴力痕跡。

我的視線無法離開那些傷痕。拚命擰幹裙子的藻屑注意到我的視線,注視著我。

「藻屑……」

「這個,不是受傷喔。」

藻屑突然很快的說。

「咦?」

「不是受傷喔。」

「那,是什麼?」

青白色的月光灑落,映照在藻屑的臉上、濡濕的頭發、和胸前的紅黑色傷痕上。藻屑一副拚死的表情繼續向我撒謊:

「這是汙染。」

夜晚的大海黑暗而深沉,夏末的陣風偶爾吹過海麵引起波浪。好安靜。我凝視著藻屑的臉,等待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對於她編造出來的謊言,我心中感到厭惡、莫名的吸引力、煩躁的心情等五味雜陳……但我卻不知該怎麼做才好。令我呼吸困難。

「汙、染……?」

「嗯。」

藻屑點點頭。她將麵紙撚成細長的紙撚,插進左耳不明就裏的清起耳朵來,同時快速的說:

「人魚的生活總是一成不變的,從幾百年前開始就過著同樣的生活方式。但人類的文明卻不斷在改變,對吧?現在的大海因為現代工業化而遭受汙染,排放出來的工廠廢水、地下水、垃圾,還有沉船流出的油汙,都會讓附近海域變成一片漆黑。所以現在人魚們都因皮膚病所苦,新誕生的小人魚大多都有過敏症,實在很糟糕。我也一樣,從以前就在受到汙染的大海裏長大。」

「可是看來像是碰撞傷喔?」

「那隻是人類膚淺的看法罷了。」

藻屑浮現會心一笑。

「這個啊,是從嬰兒時期就不斷沉澱在身體裏的毒素,它隻是以很像碰撞傷的姿態出現在身體表麵罷了。其實是毒素喲,因為人魚的皮膚很脆弱。」

「這樣啊,原來如此……」

我無能為力的點點頭。看到假裝接受這種說法的我,不知為何,藻屑臉上出現了受傷的表情。

我們離開海岸走上回家的路途,我牽著友彥的腳踏車走著,藻屑則搖搖晃晃地走在腳踏車的另一邊。回家的路很遠,黑暗而陰沉的蜷山聳立在夜空下。

終於來到家附近了,藻屑最後說:「我大概要休息三天才會去學校。」接著就往她家的方向走去。在分岔的路口揮手道別後,當我準備回家時,突然想起她借我的手巾還沒還。一條五千圓的手巾得趕快還她才行,一想到這裏,我趕緊掉頭,騎上腳踏車去追藻屑。

高級住宅區的道路修整得很漂亮,左右兩旁一間接著一間的獨棟房子,給人不愧是高級住宅的感覺。我莫名的膽怯了起來。我隻去過一次藻屑家,所有有點迷路,也因此追丟了藻屑。我想她大概已經進家門了吧。雖然我總算想起該怎麼走,找到了海野家那棟白色四角形的建築,也來到了門前。

可是,已經很晚了……現在按門鈴恐怕會顧人怨。我想,還是下次見麵時再還給她好了,於是準備回家去。

這時,我聽到了細細的哀嚎聲。

我轉過頭。那聲音似乎是由這棟,我不知該不該按門鈴的白色豪宅中傳出來的。我知道那是藻屑的聲音,藻屑不斷、不斷的叫著:

「對不起!對不起!」

還有「我不會再犯了」、「對不起」、「爸爸」等等。好像還有什麼東西摔在地板上,連續不斷的悶聲響起,然後是細細的叫喊聲。我呆立在原地,藻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最愛爸爸了!』

哀鳴聲持續著。

『愛,真是讓人絕望啊。』

似乎是在附近的伯伯,他慢慢從佇立不動的我身旁走過。手裏拿著香煙盒、垂頭喪氣走過來的伯伯,注意到我的存在而停下腳步,接著抬頭看著那棟白色房子。

他充滿同情的瞄了眼我那張快要哭出來的臉,然後就這麼走開。

我什麼也不能做。緊握著那條手巾,踏著沉重的步伐回家,海水弄濕的衣服稍微幹了。回到家,媽媽正在講電話。她駝著背、專注而小聲的說著:「是啊。」或「怎麼會有那種事。」等等。當我洗完澡,搖搖晃晃從浴室裏出來時,媽媽已經掛了電話,她看向我問道:

「——海野先生的孩子沒事吧?」

媽媽一開口便這麼說,而且還是責備般陰沉的口氣。「啊?」我一臉不解。

和我出門前那歡天喜地的氣憤全然不同,媽媽現在不知為何一臉嚴肅:

「附近的鄰居傳得很厲害呢,說那孩子快要被她父親殺掉了。」

我癱軟得就地坐下。就算告訴我這些事情,我也無能為力啊。我山田渚,十三歲,是國中生,是藻屑的朋友,也是飼育股長。但我能夠做些什麼?

我能夠為藻屑做些什麼?

我終於了解,自己的不幸比起海野藻屑差遠了,我隻不過是個普通常見的貧窮人家罷了。這點我也認同。但是我這種普通的不幸,與藻屑那種藻屑風格的非凡不幸之間有一項共通點:那就是我們都是十三歲,我們都還未成年,我們都是還在接受義務教育的國中生。我們還沒有改變命運的能力,必須在父母親的庇佑下成長。小孩子無法選擇父母。所以,我在這個媽媽的養育下,比其他人早一步兩步裝出大人的樣子;做家事、成為哥哥的守護者,隻敢在心中虛弱坦承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倘若藻屑能夠離開的話,或許也會逃到其他什麼地方去也不一定,如果能夠變成大人,得到自由的話。但是,因為才十三歲,所以哪兒也不能去。

「聽說他們在東京的時候,還有人去通報虐待兒童中心呢,所以他們才會回到這裏來。雖然我認為,這附近的人大概再過不久也要去通報虐待兒童中心了……」

媽媽沉著一張臉,在矮飯桌前托著臉頰。我用浴巾擦幹頭發,同時盯著牆壁,不發一語。

「你知道那孩子領有殘障手冊嗎?」

「……咦?」

「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這件事。不過,你看嘛,她不是老拖著腳走路嗎?因為那樣子實在太醒目,所以大家都聽說了。那孩子還是嬰兒時就被粗暴對待,結果造成一邊股關節出問題,所以那孩子沒辦法好好走路,她的腳完全沒辦法像這樣子打開。她不是沒上體育課嗎?」

媽媽邊擺出短跑的跨步姿勢邊說。我呆呆看著那個姿勢,然後想起和藻屑、花名島三個人一起出去時的情景……下公車時,藻屑拿出手冊之類的東西給司機看。

那時候藻屑也拖著腳打算要下公車,司機先生看到純潔無垢的美少女藻屑拿出那本手冊時,臉上表情仿佛受到什麼衝擊。他瞪著佇立原地、等待藻屑下車的我和花名島,對我們怒罵道:

『你們是她的朋友吧!幫幫她啊!』

我咬了咬嘴唇。任誰都會找藉口。

因為我不知道她是殘障者,我還以為她是故意的呀。要從一堆謊言之海中找出不是謊言的東西,那太困難了嘛。我還以為那隻是藻屑想要引人注意的關係……

「不是天生就那樣,而是生下來後遭逢事故才變成那樣的。」

媽媽低聲喃喃說著。接著,她一臉好奇的看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的我,伸出手指比了比左耳:

「而且,她有一邊耳朵聽不見。」

「是嗎……?」

「聽說是因為耳膜破掉了才聽不見的。所以從左邊叫她的話,她不會回應喔。那個……映子,我剛剛從映子媽媽那裏聽說的。映子聽到這個傳聞,便和其他朋友一起實際實驗了一番。她們說,隻要是從左邊和她說話,她絕對不會回頭,對她說了什麼她也不會注意到,所以映子她們在她左邊對她說了很多很過分的話。」

「…………」

我起身要把浴巾丟進洗衣機裏去。

我想起了好幾次、好幾次、當我被藻屑惹火時的情景。

也想起了花名島憤怒說著藻屑無視他說話的情景。

藻屑提到翻船之事時,我對她說「閉嘴」時的情景。花名島在公車上和她說話時的情景。全部,都發生在由藻屑左邊對她說話時。隻要是藻屑自己不想聽的就假裝聽不見、太狡猾了!好幾次因為這樣而生氣的情景,重重壓在我身上。原來她聽不見!

藻屑每次一定會拖著腳拚命追上我,追不上的時候就拿寶特瓶丟我,讓我停下腳步後,再度拖著腳走到我身邊。她總是固定站在我的左邊,然後繼續搖晃著身體跟著我走。

她總是用聽得到的那隻耳朵對著我。

我站在洗衣機前,浴巾從手中落下,然後就像那時的花名島一樣,舉起兩手捂著臉。啪嗒啪嗒啪嗒……豆大的眼淚落下,我陷入了藻屑的陷阱,可憐、令人焦急、漂亮又卑鄙……

我雙手掩著臉,將頭靠向洗衣機,壓抑住聲音哭著。藻屑,藻屑!藻屑用糖果子彈、我則用實彈塞進既靠不住有沒什麼威力的槍裏,波叩波叩地不斷射擊著,卻什麼也沒被我們射倒。

每個小孩子都是士兵,而這個世界是場生存遊戲。然後……

藻屑將會怎樣呢……?

隔天,以及再隔天,藻屑都沒來學校。進入十月,製服換成冬季製服了,穿上厚料子的西裝外套似乎稍嫌熱了點。花名島還在停學中,所以那個事件的相關人,隻剩下我還在教室裏。女孩子們圍著我打聽有的沒有的事情,但我始終含糊其詞閃避問題,什麼也沒回答。對於我的反應,大家似乎不太滿意,於是派映子做代表。

「你有好好說明的義務吧?」

「哪哪、哪有?」

「有……!」

社交界果然是很可怕的地方。

隔天的隔天放學後,平常煮咖喱的鍋子終於破掉了,於是我前往商店街去尋找新的鍋子。有弧形頂蓋的商店街位在車站前的繁華街道上。老舊的塑膠屋頂相當高,因為它的用途是用來阻擋日光,因此總是昏暗且充滿灰塵。我在其中一間店裏找到了最便宜的鋁鍋,就決定買這個了!還稍微殺了點價。抱著鍋子走出店門,站在拱廊下的商店街上,迎麵走來的竟是海野雅愛。

如同顏色被抽離般的的白皮膚、清爽飄逸的頭發、修長的雙腿,依然還是那副會讓人驚訝「咦?他已經有一個讀國中的女兒了!」的利落模樣。稍微有點詭異的華麗夏威夷衫,配上看來很貴但不是暴發戶戴的、而是很有品位的手表。那副清爽氣派的裝扮,與這個有些昏暗的商店街一點也不搭調。那個海野雅愛注意到一位抱著大鍋子的女生正瞪著自己,一度像是嚇到似的睜大了眼睛,那雙和藻屑一樣的大眼睛。

「藻屑同學……明天會來學校嗎?」

我低聲詢問,正要走開的海野雅愛停下了腳步。他看著我的臉,確認我的製服和校徽,然後看看鍋子。

「你……是她的同班同學?」

「是的。」

「原來如此……不過應該不是朋友吧?」

爽朗青年風格的海野雅愛,一提到女兒就突然大變,臉上盡是卑劣的神情,不屑的用鼻子哼了聲:

「那家夥沒有朋友吧?因為她實在太笨了,和笨蛋是很難交朋友的。打從一出生就是個笨蛋!跟她母親一樣,隻有臉蛋好看而已,腦袋呢……」

「我是她的朋友!」

一陣無比厭惡的感覺湧起。我從來不曾被家裏的任何人這樣看不起過。對媽媽或對哥哥當然有很多的不滿,但我從來不會像這樣挖苦的抱怨。我所認知的家族與海野家的羈絆,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我緊抱著鍋子。走在商店街的人們,發現名人海野雅愛和抱著鍋子的女國中生正互相瞪著對方,於是開始在旁邊偷瞄著我們。

「為什麼你可以用那麼惡毒的口氣數落自己的孩子呢?」

「我也不想那麼說啊!可是那家夥真的、真的沒救了。她還希望能幫助父母,實在太丟臉了。」

「就算這樣,也不應該對她使用暴力啊。」

「……暴力?」

「鎮上的大家都在謠傳。藻屑身上滿是瘀青、一邊耳朵聽不到、沒辦法好好走路、還有家裏常常傳出哀嚎聲等等,所以才會從東京搬來這裏。」

「謠傳?」

海野雅愛大概是礙於周圍的視線吧,說話緩和了些。仿佛談話對象是個令人困擾的孩子般笑了起來:

「那些都是隻是謠傳吧?你能夠證明我女兒身上的瘀青是我弄的嗎?就算聽到我家裏傳出哀嚎聲,你也沒看到我做了什麼對吧?你難道不知道嗎?那孩子是個無藥可救的騙子。跟我說學校的事情時,還說自己在班上很受歡迎,但我知道那全是騙人的,可是我也沒辦法呀。你呀,就是太過相信藻屑的謊話才會那麼說,不過,就算你是小孩子,我也不會饒過你喔!名譽毀損,對於從事我這種工作的人來說,可是足以致命的,你知道嗎?」

海野雅愛的視線落在我抱著的鍋子上。

「如果告上法庭打輸官司的話,你可要賠上一大筆錢呢,你爸媽付得出來嗎?」

「不要打藻屑!」

我大聲說著,好證明我沒被他的威脅嚇到。我的誌氣,才不會因為金錢上的要挾就扭曲了事實!

「嘖!」海野雅愛發出了咋舌聲,接著腳一舉,就我把剛買的鍋子踢飛了。鍋子被踢凹、飛離我的手,落在商店街的石頭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我就這樣呆立在原地。

我正在走路。

蜷山的坡度突然變得陡峻。

就快到了,快到那個地方了。

十月四日的清晨——

朝露落在青苔上,不斷想要攫住我和友彥的腳。有時我快跌倒了,友彥便扶住我;有時友彥自己也差點滑倒。眼前的景色漸漸開闊,遠處的大海在白亮的朝陽照耀下,眩目不已。

偶爾朝露會由群樹鮮嫩的葉片落下,滴落在臉上、肩上、脖子上……

「怎麼辦?」

我低語著。

怎麼辦?

如果我們在找的東西,真的在那個地方,該怎麼辦……

「呐,友彥。」

我用快哭出來的聲音呻吟著。

「怎麼辦,友彥……」

啊啊!

「友彥,昨天晚上,藻屑她說……」

「這個人生全是一個大謊言。

因為隻是個大謊言,所以怎麼樣都無所謂。」

海野雅愛在商店街中央踢飛我的鍋子,讓它凹了一個窟窿飛出去而激怒我的隔天,也就是十月三日禮拜六。這一天,藻屑終於來學校了,不過她還是遲到了,第三節課結束時,她才慘白著一張臉搖搖晃晃地走進教室。今天差不多要放學了耶。我在休息時間走近她的座位這麼說,她那張滿是瘀青的臉笑了起來:「……啊哈哈。」

「那家夥是為了見小渚才來的吧。」

路過的映子站在藻屑左邊厭惡的說。我隱約注意到映子在生氣。好管閑事、愛聽八卦、總是等待著驚喜,也就是特別的事情發生的映子,將突然轉學進來的藝人女兒海野藻屑,也就是所謂的驚喜,視為相當特別的存在。然而那個藻屑,卻不把自己當一回事,還拚命黏著毫不親切的山田渚,所以映子非常不高興。剛開始,藻屑周遭所發生的一切,我都認為那與我無關、且又不是實彈而全盤抹殺。然而,我現在已經無法像剛開始那樣了。因此,在映子還打算要開口說些什麼時——

「……映子,站在左邊盡情說你想說的話很有趣嗎?」

映子閉嘴了。然後她以過去未曾見過的冰冷眼神,瞪著我這個交情應該算不錯、應該跟她很投緣的同班同學。剛才不謹慎的一句話,讓我成了社交界的敵人。我雖然也注意到了這點,但我卻覺得怎樣都無所謂了。反正我已經滿身砂糖;手裏所拿、眼裏所見,全都黏答答的,讓我應付不了。

第四節課就在一片險惡的氣氛中結束,課外活動也結束了。這段期間,沒有半個女同學來跟我搭話。不曉得是映子的命令?還是大家無言的共識?我不知道,總之大家都離我遠遠的,和今天早上的氣氛完全不一樣。我從座位站起身,映子突然從身後撞向我的肩膀,那股衝擊力讓我又坐回椅子裏。我愕然看著映子佯裝不知情走開的背影。環視教室,屏息望著這邊的女同學們,同時移開了視線。

四周彌漫著一片不安定的氣氛,仿佛奇怪的祭典就要開始了。

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怎樣都好,反正那也不是實彈。我又重新自座位上起身,然後,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意思,總之我走向角落的座位,接著——

「我們一起回家吧!」

對藻屑這麼說。

那時候藻屑正仰著頭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喝著礦泉水,結果卻被我的話嚇到,像噴水池一樣噴出水來。她將寶特瓶拿離嘴邊:

「……呃,好啊?」

我們兩人正互相點著頭時,照理說已經離開教室的班導又回來了。

「喂,山田,你來教職員室一下。」

「欸……!」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了。」

一看到學生露出不滿的表情,立刻就一臉狼狽相的班導,慌慌張張不斷地說:「馬上、馬上。」我對著藻屑說:「好像隻要一下下,你等我。」便無奈的往教職員室走去。

放學後的走廊上,學生們噠噠噠地慌忙穿梭。但是,愈靠近教職員室就愈安靜,真不想進去……但我還是無奈的走了進去。幾位老師仍在辦公桌前工作,窗外的樹木沙沙地搖晃著。

班導擦了擦汗,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我站在他麵前,然後——

「關於升學的事情。」

「嗯。」

「你有拿到升學調查表吧?山田,你在那上麵填了自衛隊。你喜歡武器嗎?老師我比較喜歡徒手的工夫喔!離題了,我不是要談這個。山田——」

班導又擦了擦汗。功、功夫?

「那個應該是高中畢業後的出路吧?而且應該是進入防衛大學去當美女儲備幹部才對吧?山田你的成績不差,不,也不能說非常好,應該算還可以啦……」

「不,我不打算上高中。」

「不行!」

班導突然叫了起來,害我嚇了一跳閉上嘴。接著班導開始列舉各式各樣的例子;總之就先去念高中,這樣子往後的人生才會比較輕鬆;也可以打工;或者是上夜校等等。盡情說完他要說的話後,他又緩緩說著:「對了,對了。」拿出寫有我家族成員,以及家庭介紹的資料。

然後一臉嚴肅的抬起頭。

「父親過世後,現在隻剩下母親一個人吧。哥哥呢?」

「哥哥他是貴族。」

「……嗯?」

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說起哥哥的情況。班導的表情愈來愈嚴肅,恐怖的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開始瞪著桌子。

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

「山田……」

「是。」

「那個,我的弟弟,他也是一樣的情況。」

「一樣?」

「繭、繭、繭居族?」

班導抬起臉,臉上的表情像是非常受傷、又像在生氣般的詭異。我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大人,過去也是某人的小孩啊,隻不過有點難以置信,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罷了。

班導接下來劈裏啪啦的連續說了一大串從各種書上,或電視的討論節目中看來的「繭居族」知識。在他說完原因、現代病魔還有解除方式後,班導說:

「但是我覺得,與其去討論什麼現代病魔之類的……這是我的想法,不是什麼老師的偉大主張喔,我認為那大概是母親的錯。我家的情況也是,老媽她放任年輕健康的男孩子不工作在家裏晃來晃去。隻要不做飯給他吃,他就會肚子餓,肚子餓了自然就會動,對吧?因為肚子餓嘛。肚子餓就會產生問題,這樣一來,他一定會出門去搶便利商店,或是去打工,或是來趟沒目的的旅行什麼的。因為肚子餓嘛,沒有錢就活不下去了。對,就是山田所說的實彈,那時一定要有的。在我的想法裏,老媽隻是想要有個人陪在身邊罷了。不是我這個已經獨立、未來安安泰泰、不需要仰賴父母的公務員,而是那個懶惰沒出息、沒有媽媽不行、最適合驕縱的繭居族……既然這樣,那就去養貓啊!對不對?」

班導激動的漸漸大聲了起來。他自己也發現到這點,於是滿臉通紅的說: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這麼認為。父母親那一輩的若是不讓孩子獨立的話,會糟蹋孩子的。有些思想歪曲的父母甚至希望孩子什麼都不會,隻要待在家裏就好。所以我聽了山田你的話……山田,就好像媽媽對吧?山田養育著哥哥,做飯給他吃,讓他不會餓肚子,讓他不會想著要工作、不會想著要自己射擊實彈——」

我咬著嘴唇。

你明明什麼也不懂……!

我們已經經曆了多少年的辛苦,你懂什麼……

「如果換哥哥去射擊實彈的話,山田會很傷腦筋吧。所以……」

「又不是我喜歡這麼做!是因為沒辦法呀!」

「山田你一定要上高中,該工作的是你哥哥。那家夥,不管山田你怎麼說,都隻是冒牌的混蛋貴族而已。」

班導斬釘截鐵、以決不妥協的表情不斷說著:「山田一定要去念高中。」不同於平常那個不會判斷氣氛的家夥,他現在一臉認真,像是抓住了某個東西,死都不肯放手。讓我相當反感:

「……才不要。」

「關於這件事情,我也會找你媽媽來,三個人一起談。或是去你家裏談也可以。老師要和你哥哥來場大對決。」

「老師為什麼你……」

「家人大多不會責備繭居族,讓繭居族成了家中的專製君主。但是這位君主的領土很小,無法和其他人好好說話,眼睛也沒辦法正視他人。山田也了解吧,對哥哥來說,最重要的應該是其他人,然後,山田所需要的則是『安心』。」

「安心?」

「小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安心了。我是這麼認為啦。不過大多數的家庭都有『慢性安心不足症』,不是隻有你喔。」

我瞪著班導,後退兩三步。「你考慮看看吧!」「不要!」我小聲的回答,然後離開教職員室。

「今天晚上我要去你家做家庭訪問,幫我先跟你媽媽說一聲!」

「不要來!」

我大聲喊著。

接著開始在走廊上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