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傳統人性論中的“理欲之辨”
理欲是中國傳統文化對人的倫理本質和自然本性的獨特文化規定,亦是中國人文傳統的基本命題。所謂“理”,主要是指人之所以為人的社會倫理道德原則;所謂“欲”,主要是指人之所以為人的自然本能和物質欲求。如果從形而上學的角度去講的話,中國的“理”與西方的理性、“欲”與感性,是各自民族在其文化土壤中對人性不同層麵的曆史規定。理欲關係,不僅涉及中國人對人性善惡、人的本質的看法,而且還廣泛聯係到人生意義和價值的認識。所以理欲是傳統倫理特別是宋明理學的一個最基本的理論範疇。
在傳統倫理中,有一種把天理與人欲對立起來的傾向。傳統倫理注重的是理性人的發展,而不是人生、人性的全麵發展。《禮記·樂記》曰:“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樂記》以天理與人欲對立,對後世影響頗大。但在此之前文化發展的禁欲主義色彩並不濃厚。儒家大多主張節欲,墨家講宜欲,道家講寡欲,唯獨楊朱鼓吹縱欲。自漢以後,儒家重天理輕人欲逐漸成為人性學說和人生哲學發展的主流。但儒家大多數都認為理是人的倫理規範,欲是人的自然本能,人要成為倫理之人,必須求理節欲,以理導欲。因此儒學發展的基本傾向是重天理輕人欲的。
儒學發展到宋明理學時,理欲之辨,成為理學家普遍關心的問題。宋明理學以儒學為正宗,但兼重道家無欲和佛學的滅欲,由張栻發其端,二程過渡發展,朱熹歸總,重新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使重天理輕人欲的傳統變成了把理欲尖銳對立的文化現象。宋明理學一個最基本的特點,便是以理把封建道德本體化,理是天理,是產生和支配宇宙世界的主宰,也是封建人倫道德的本源,更是人的根本。二程說:“理即禮也。”(《遺書》卷五)朱熹說得更明白:“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其張之為三綱,其紀之為五常,蓋該此理之流行。”(《朱子文集·讀大紀》)正因為程朱理學把天理看作宇宙間最本質的東西,看作人倫社會最本質的東西,所以人性便是天理,“理也,性也,命也,三者未嚐有異”(《二程遺書》卷二十一下),“性便是仁義禮智”(《朱子語類》卷五)。理便是性,天理是人性的本質,欲隻是人的自然本能,不是天理人性的內容,所以要“革盡人欲,複盡天理”(《語類》十三)。基於天理對人性本質的規定,程朱理學把“存天理”,“滅人欲”推向文化發展的極端。
宋明理學的理欲之辨發端於張栻。張栻主張導欲,但沒有提出禁欲。他開始把天理與人欲相對立,認為人要成為性善之人,就應該寡欲而返回天理,“上達反天理,下達徇人欲者與!”(《正蒙·誠明》)二程開始把天理人欲尖銳對立,去人欲以複天理。程顥說:“甚矣欲之害人也!人之為不善,欲誘之也。誘之而弗知,則至於天理滅而不知反。”(《語錄》二十五)他們認為欲是有害於天理流行的,有違於人性為善的,所以人要“損人欲以複天理”(《程氏易傳·損》)。朱熹在張栻和二程的基礎上,把“存理去欲”推向了極端。朱熹認為“聖人千言萬語,隻教人存天理,滅人欲”(《朱子語類》卷十二)。“存理去欲”是朱熹心性哲學的主旨。朱熹嚴辨天理與人欲,視兩者為互不包容的對立麵,“天理人欲,不容並立”(《四書集注·孟子滕文公上注》)。朱熹把天理與人欲絕對對立起來,基於這樣幾個需要。一是維護天理的絕對性,進而以維護封建倫理道德的絕對性。他說:“天理隻是仁義禮智之總名,仁義禮智便是天理之件數。”(《朱子語類》卷十三)二是維護天地之性的絕對性,進而以闡明人的倫理本質的絕對性。朱熹在人性論上是二元論者。他綜合發展了張、程的性二元論。認為人性是“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構成的。“論天地之性,則專指理而言;論氣質之性,則以理與氣雜而言之。”(《朱子語類》卷四)體現了理的“先天之性”是純善的,是性的本性,人要成為性善之人,便要改造“氣質之性”維護“天地之性”這個人性的“實理”。朱熹正是以維護封建社會的倫理秩序和人的道德本源出發,反複強調“存理去欲”的重要性。他說:“人之一心,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未有天理人欲夾雜者,學者須要於此體認省察之。”(《朱子語類》卷十三)“學者須是革盡人欲,複盡天理,方始是學。”(同上)至此,“存理去欲”在理論上得到最為集中的體現。
2.船山“理欲合性”說
理欲之辨盛行之際,思想界也出現了一股在肯定人欲中高揚人的理性的人文覺醒思潮,那就是以船山為代表的天理人欲統一的理論,船山在不違天理、既重人欲的文化批判中,把傳統的理欲說推向了一個曆史新高度。
船山對理欲的認識是他倫理思想的邏輯起點。船山是從人性的兩極來看待理欲合性的。理與欲互為條件,又各有度量分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並非孤立於人性之外,互相排斥,而是統一在人性之中,互相影響。欲原人生,理正人德,理欲都是人性不可分割的合理內容,偏執一方,人倫道德、三綱五常、求仁複禮就會失去現實的人性基礎。船山理欲合性的聯結點是公欲與生理的一致。公欲是人人皆有之欲,也就是生之理;而理亦是人人生成之理,所以船山說:“有欲斯有理”(《周易外傳》卷三),“隨處見人欲,即隨處見天理”(《讀四書大全說》卷八),“於此聲色臭味,廓然見萬物之公欲,而即為萬物之公理”(同上),“天理充周,原不與人欲相為對壘”(《讀四書大全說》卷六)。理便是欲,欲也是理,“合兩而互為體也”,理欲有機統一就是人性的完善,否則導向性惡。船山理欲統一的思想主要表現在這樣幾個方麵。
第一,欲為理載。宋明理學的理欲之辨,把理欲對立看待,關鍵在於拋棄人欲去講天理。船山反其道而行之,他認為欲是理的人生載體,“人之以載天地之大德者,皆其以是所藏之用;……於此聲色臭味,廓然見萬物之公欲,而即為萬物之公理”(《讀四大全說》卷八)。船山講理欲的統一,最可貴之處在於他肯定了人欲是人倫道德產生的自然物質基礎,這樣船山的理也就有了客觀現實性的意義。他說:“離欲而別有理,其唯釋氏為然。蓋厭棄物則,則廢人之大倫矣”(同上),放棄人們對物質利益的需求,來空談天理,不過是佛教的虛幻之理罷了。在這裏,船山把人欲歸於人之大倫,為重視感性人生和人性解放開辟了一條生路。
第二,理在欲中。欲是理的物質載體,是人倫道德產生的現實土壤,理必然是在人欲中表現出來。朱熹最強調人欲有害天理,“人之為不善,欲誘之也。”(《語錄》二十五),“人之一心,天理有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語錄》十三),船山反對這種把天理人欲截然分疆的看法,認為理存欲中,人倫道德是通過人欲才得以顯現升華的,“是禮雖純為天理之節文,而必窮於人欲以見”(《讀四書大全說》卷八)。理寓欲中,一掃天理的神秘光澤,使天理也具備了世俗人情的意味。
第三,欲中求理。船山從人欲中看到了人性的具體內容。他把“飲食男女”與“人之大倫”聯係在一起,是想從人欲中尋找天理的現實依據,這是他高出前人的地方。船山在理欲關係上,有一個基本的傾向,就是欲中求理(禮)。他既肯定人倫道德產生的現實根源,又從具體的人生中尋找普遍的人性依據。他說:“是故天地之產,皆有所用;飲食男女,皆有所貞。君子敬天地之產而秩以其分;重飲食男女之辨,而協以其安。”(《詩廣傳》卷二)船山對“飲食男女”的物質要求是頗為重視的,離開人欲的滿足,人不能養生。問題是人要成為君子,就不能僅僅滿足飲食男女的簡單物欲,而要有所“貞”,惟“貞”方可辨欲,讓人欲的需要不損害人性的生成與人生的發展。
第四,理以導欲。理欲統一,並非同一。欲畢竟是人欲,理畢竟是天理。理與欲比較而言,理是純粹的、主導的東西,船山反對把天理人欲對立起來,但也看到如對人欲毫無節製,就有損於天理,則人性不能成善。“胡亂衣之、食之,此內不能製外也。迨其衣不正之衣而心隨以蕩,食不正之食而性隨以遷,此外不能養內也。內外交養,缺一邊則不足以見聖。”(《讀四書大全說》卷五)人欲超過理所規定的度量界限,就變成淫欲,就會“傷生”、“戕生”、“害性”,因此,船山主張以理導欲,讓理性“充實內蘊”,用仁義改造人的本能,使人的欲求沿著人性需要的合理方向發展。人欲是末,人倫之理是本,本末不能倒置。其旨在於把仁義道德作為人生的目標和普遍性的道德要求。
第五,理欲合性。欲為理載,理寓欲中,欲中求理,理以導欲,其理欲統一的目的,還是為了理欲合性,最終達到天道與人道的統一。“天以其陰陽五行之氣生人,理即寓焉而凝之為性,故有聲色臭味以厚其生,有仁義禮智以正其德,莫非理之所宜。聲色臭味順其道,則與仁義禮智不相悖害,合兩而互為體也。”(《張子正蒙注》卷三)聲色臭味(欲)養人生,是人性的生理條件;仁義禮智(理)正人德,是人性的內在要求。人靠欲養生,有理充實於心,才能成性,這便是船山的“合兩而互為體也”,也就是他說:“天理、人欲、雖異情而亦同行”(《讀四書大全說》卷十),理欲“同行”於人性。船山從理欲的相互關係中來分析人性的善惡、人倫道德產生的原因,既看到了人性生成的自然物質條件,又注重人性成善的理性因素,這是他倫理思想極為可貴的出發點。
3.“理欲合性”與“性日生日成”
船山對理欲關係的認識在傳統文化中的獨特貢獻,不僅在於他對人欲的積極肯定,更在於通過人欲作為天理的表現,認識到了“理欲合性”的人文意義,把宋明理學“性即理”的命題進行了辯證改造和發揮。程朱把人性與天理等同起來,認為人的本質在於與天理相通的仁義道德。船山對宋明理學批判不徹底的一個重要方麵,是他從張栻和程朱那裏接受了“性即理”的命題,即在船山的人性論中依然保留了道德天理化的一些傳統因素。但船山在接受“性即理”命題的過程中,他又對“性即理”進行改造和創新。他的這種改造和創新是從兩個方麵進行的:一是“理欲合性”,一是“性日生日成”。這是兩個互為表現的人文命題,也是中國倫理文化中充滿人文精神的兩個具有革新意義的文化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