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情景互生的美學觀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一個特殊的審美範疇。美的意境的創造,是情思的景物化,景物的情思化,景情“妙合”的意象、意蘊美。王船山主張在“外周物理,內極才情”(《夕堂永日緒論內篇》)的審美創造原則的基礎上,對詩歌創作中的情景關係和意境理論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和探討,形成了中國古典美學最高水平的理論總結。
1.審美意境的情景關係
意境說源遠流長,是中國古典詩藝術曆史發展的經驗凝結。早在《周易》裏,意境說就有了雛形。《周易》中的“易象”,包含“天地自然之象”和“人心營構之象”。所謂“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係辭》下卷),象,有形象之意,是借八卦圖象表現人生的深邃哲理的。劉勰的“情以物遷”、“神與物遊”(《文心雕龍》)和鍾嶸“窮情寫物”(《詩品序》),談到自然景物對人心的感染作用,涉及了意境的客觀基礎。唐代,唐詩的高度發達標誌詩藝術正在進入鼎盛時期。尤其是寫景抒情詩作的大量湧現,為詩論的發展提供了堅實的實踐基礎。於是,不少的詩論家和美學家對詩的意境美開始了比較細致的探討。王昌齡就明確指出“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景”、三曰“意境”。司空圖也說:“長於思與境偕,乃詩家之所尚者。”(《王駕評詩書》)他認為最美的詩境,便是詩人主觀情思與客觀物象的諧調一致,達到“味外之旨”(《與李生論詩書》)、物我兩忘的境界。我國古代美學家大都視意境為詩美靈魂。不過,他們對意境的論述,有的未深入其內在聯係,側重“人心之動,物使之然”(《禮記·樂記》)反映方麵;有的又脫離藝術的實踐基礎,強調詩境的空靈,導致唯心和唯美的傾向。隻有到了王船山,意境理論才得到充分的總結,他的審美視野不再停留在情景、心物、意象各自的某一方麵,而是用審美的辯證方法探索其相輔相成、相依相反的關係,把傳統美學推向一個理論總結的最高階段。
船山力圖用意境在自然時空和心靈時空之間搭起一座審美的橋梁,主張主體小宇宙與客體大宇宙的和諧對話,通過詩境渲染出人生境界是自然境界與倫理境界的和諧統一,在詩美的境界中傳達出詩人對自然、人生深沉的情感見解。
“天壤之景物,作者之心目,如是靈心巧手,磕著即湊,豈複煩其躊躇哉!天地之妙合而成化者。”(《古詩評選》卷一)化什麼?化自然山川、煙雲鳥石為詩心,化詩心為氤氳宇宙。詩是對宇宙時空進行審美的情感藝術,它對於詩人不僅是情景的交流,也是借助詩中的意象來構造一個審美的空間,傳達審美主體對宇宙人生的情感體驗和形象認識。
詩之美是升華了的自然美,是詩人心靈對自然的“照耀”,使“天地供其一目”,達到涯際不分、動人無際的“聖境”(《明詩評選》卷五)。船山的“聖境”就是“情景互生”的意境。意境“妙合”,宇宙人生便能在自然時空中見出心靈時空的自由性與無限性。審美表現是人心能動的創造性活動,不能“敝於物”之大小,而要用心靈的尺度放大或縮小自然的時空。如果隻局限於耳目感官的物理本能,就寫不自然山川的精神來。所以船山主張詩境的創造“造化在我”(《楚辭通釋》),“耳目受物,而心治物”(《莊子通·人世間》),唯有心靈的深遠闊大,才能寫出自然時空與人生的深遠闊大。船山強調用心靈的目光、情感的目光去觀照宇宙時空:“語有全不及情而情無限者,心目為政,不待外物故也。‘天際識歸舟,雲間辨江樹’。隱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從此寫情,乃為活景。故人胸中無丘壑,眼底無性情,盡讀天下書,不能道一切。”(《古詩評選》卷二)宇宙萬物有其無限性的一麵,又有其有限性的一麵。人的認識也是有限與無限的對立統一體,詩的觀照,就是要用審美的心靈去克服物景的有限性,把具象的自然放在宇宙時空的闊大環境裏,以豐富的情感、奇異的感覺與聯想,暗示出宇宙與生命存在的審美聯係。
船山審美創造的實質,就是將這種“神化之境”視為貫通宇宙與人生、主體與客體、心與物的橋梁,並在“情景相入”的關係中提煉了一些獨到的審美認識:
“言情則於往來動止縹緲有無之中,得靈蚃而執之有象,取景則於擊目經心絲分縷合之際,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虛情,情皆可景,景非滯景,景總含情。”(《古詩評選》卷五)
“分疆情景,則真感不存;情懈感亡,無言詩矣!”(《古詩評選》卷四)
“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則情不足興,而景非其景。”(《夕堂永日諸論內篇》)
“情景名為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情中景,景中情。”(同上)
從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各自的關係看,情與景是兩個不同的東西,但從審美創造的過程看,兩者又是構成詩境基本內涵的不可分割的有機統一體。藝術創造,貴在“妙合”主體之情和客體之景為情景統一的意境美。船山不同於前人的地方,他不是強調審美主體與對象的“分”,而格外突出他們之間的“合”,“妙合”、“神化”,才能創造出“不分涯際”的“聖境”(《明詩評選》卷五)。船山在談到自然時空與心靈時空的對應關係時,就把情景的統一看成是詩美的極境,化景為情,化自然為詩心;化情為景,化詩心為宇宙。在詩美的意境中實現“天人合一”的最高表現。船山對情景這對主客觀矛盾統一體的認識,抓住了詩境的關鍵問題。
2.審美境界的結構層次
意境是中國人典型的審美境界。
通觀船山詩論,他並未使用意境一詞。盡管他在討論宇宙人生問題時,也用過“境”、“境界”,而那是倫理的境界,而非審美的境界,審美的境界就是意境。船山是以“化境”、“聖境”、“神化之境”、“妙境”等予以概括的。
船山以情作為審美表現的主體,以意境作為審美表現的核心,他認識到情景融洽才能產生意境美,意境是情景互生的藝術極境。船山的意境,從結構上講,包括這樣三個層次。
一是景生情。景是客觀對象,情是主體心靈。詩藝術是主體性表現,但也不能離開“景”這個客觀之源,船山審美創造的基本原則是“內極才情,外周物理”,主體情感的抒發必須立足於客觀之景的基礎,才能表現出“景非虛景,情非滯情”詩景美,主體才有表現的對象,對象才有寄托的主體。所以船山把“景生情”看做是意境構成的物理層次。他說:“天壤之景物,作者之心目,如是心靈巧手”(《古詩評選》),“因景生情,自然靈妙”(《夕堂永日緒論內篇》)。可見,“景生情”的基礎是從客觀對象出發,“情觸情興,一動一言,而必依物起”(《尚書引義》)。詩人感物而興,觸景生情,寄意山水,形諸筆墨。船山在分析作品時說:“景中情者,如‘長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棲懷遠之情;‘影靜千官裏’,自然是喜達行在之情。”(《夕堂永日緒論內篇》)他以李白《子夜吳歌》為例,“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此詩寫閨婦思念遠征丈夫的情景,意境含蓄委婉。前兩句寫景,後四句抒情。皎皎秋月牽動思婦的愛縷情絲,憑那秋月襲人,月華流水,帶去一片情真意切的問候。由月華牽動情懷,這就是由景生情,借景抒情的。船山認為:“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邪?古人絕唱多景語,如‘高台多悲風’、‘蝴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皋木葉下’、‘芙蓉花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夕堂永日緒論內篇》)“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就是要把詩人觸物起興的情思醞釀在具體物象的聲、光、色、象之中,使之變成呼之欲出、灼灼可視的藝術形象。離開具體的景,情無所寓,景是“死景”,情是“滯情”,隻有“即景會心”(《夕堂永日緒論·內篇》),詩境美才會自然生動。
二是情生景。“情生景”是在“景生情”基礎上更深一個層次的審美反映,又叫“情中景”。“情生景”是船山對於中國意境理論一個獨特的貢獻。“景生情”是對事物一般的、直觀地反映,而“情生景”則是超越了感性認識的局限,融理於情、融情於景的更高一級的藝術創造。船山說:“情中景尤難曲寫。”(《夕堂永日緒論內篇》)船山認為,詩人在審美創造過程中,審美的“聞見”之“聰明”,不能為事物的形式美所局限,“若耳目之官,視盡於色,無色即無所視;聽盡於聲。無聲即無所聽;聰明盡於聞見之中,所聞所見之外便無聰明,與心之能徹切乎形而上者不同,故曰‘敝於物’”(《讀四書大全》卷十)。人的審美活動,是由外物美喚起的一種高級心理活動,是審美者對於美的對象認識一連串的形象思維過程,如果隻局限耳目感覺,就寫不出山水的“靈魂”美。船山論詩主情,主張“造化在我”(《楚辭通釋》),所以他又提出“耳目受物,而心治物”(《莊子通·人世間》)的見解。船山在總結前人大量的詩歌創作的經驗認識中,深刻描述了“心治物”、“情生景”的審美能動性,人的審美創造正是在人心、人情作用下,再造自然景物的。船山論詩可貴之處,就是把藝術辯證法用到意境理論的縱深開掘之中。他對“情生景”的典型闡發是:“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詩譯》)一般而言,樂景觸動樂情,哀景觸動哀情。為何哀樂之景引起相反的情感?這正是船山在“情生景”的意境開掘中獨辟蹊徑的貢獻。以樂寫哀或以哀寫樂,突破了一般心理和生理的局限,以人的情思的喜怒哀樂為起合,移情寫景。船山借《詩經·小雅·采薇》一詩,說明自己的美學見解。“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采薇》寫征戍之苦。楊柳依依的春景,本應令人心曠神怡,但在征戍者的眼中卻蒙上一層離愁別緒的哀淡之色。主人公生活遭到突變,命運莫測,美景雖迷人,親人卻要在美好的環境中離別。正是在這種特定的環境中,美景強烈地反襯了人之別情,觸發痛感,形成情感認識上的反差現象,於是樂景變哀。慘淡風雪,難以引起人的喜悅之情,可在久戍歸來的征夫眼中,再悲的景象也讓望眼欲穿的團聚之情淡化了,於是哀景變樂。船山認為“情生景”的藝術創造,是深化了詩境開掘。“往伐,悲也;來歸,愉也。往而詠楊柳之依依,來而歎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斂天物之榮調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夫物何定哉?當吾之悲,有迎吾以悲者焉;當吾之愉,有迎吾以愉者焉,淺人以其褊衷而捷於相取也。當吾之悲,有未嚐不可愉者焉;當吾之愉,有未嚐不可悲者焉,目營於一方者所不見也。故吾以知不窮於情者之言矣。其悲也,不失物之可愉者焉,雖然,不失悲也;其愉也,不失物之可悲者焉,雖然,不失愉也。”(《詩廣傳》)對於審美認識和審美創造過程,船山注重“聲情生色”(《古詩評選》)的主觀能動性,他的這段話是總結藝術創作特殊規律的精義所在。後來,王國維發揮了船山這一寶貴思想,說:“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人間詞話》)。船山“情生景”概括了中國古典美學重表現的本質特征,也為傳統意境理的開掘提供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心理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