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方,很黑暗,很幽靜,這麼黑,這麼靜的夜色,近乎懾人。
這個地方是一座不算低,也不能算高的土丘,丘上有座油漆剝落的亭子,柱子上似乎還有名人的題字,華二少卻沒心情看這些。
土丘的背後有一片湖水,不知是因為夜色還是怎地,一泓靜水看上去有些發黑,黑得深邃,似乎能吞噬人到不見底的地獄裏去,這,華二少也沒心情理會。
這片湖水的對岸,是片雜草叢生的荒地,緊挨著湖邊,座落著一座斷壁危垣,年久失修的破廟,從破廟裏,破廟兩旁的草叢裏,不時飄出一蓬磷火,一蓬數十點,其色慘綠,在這麼黑的夜裏,尤其是這麼個地方……
華二少他根本就象沒看見,如果此刻稍有一點月色,誰都可以看得見,華二少的臉色發白而冷肅,眉宇間洋溢著的是一片懍人的煞氣,兩眼閃漾著的怒火,雖然稱火,卻比兩把霜刃還要冷三分。
隻聽他一句:“劍英,你……我不甘心,說什麼我都不甘心。”
右掌揚起,怦然大震,亭子裏座落在他麵前的那張石桌,應手粉碎,火星飛閃,碎石激揚,一部分落在湖裏,撲撲連響,平靜的湖水被激起陣陣漣漪。
胸中一口怨氣,總算發泄了,華二少的威態,逐漸消斂、消斂,然後頹然坐在了身後的石凳上,一搖頭又道:“劍英,你不該,你不該為自己,搬出老人家跟你二嫂來欺我……”
隨著這句話,華二少緩緩低下了頭。
也隨著這句話,對岸那座破廟裏,驀地卷出一蓬磷火,碗口般大,遇風飛散,化為點點,上下飛舞。
這蓬磷火,飄出得無聲無息,恰好華二少又低下了頭,所以他沒發覺,一絲兒也沒發覺。
但是,當那蓬磷火遇風分散,上下飛舞之際,華二少卻象聽見了什麼,猛然抬起了頭,不但抬起了頭,而且轉過了臉,兩眼之中射出兩道冷電,直逼那座破廟門口。
就在這時候,破廟裏並肩飄出兩條黑影,輕捷一如鬼魅,難道真是……
兩條黑影飄出廟門,隻略一停頓,立又飄動,竟然飄上了湖麵,竟然是離水波近半尺,冉冉飄行,往華二少立身處這座土丘飄了過來。
華二少目中冷電暴閃,人也跟著緩緩從石凳上站起。
兩條黑影冉冉飄行,看似緩緩,而就在華二少站起身這一轉眼間,已雙雙飄到了土丘之下,未見作勢,竟然緩緩升起,直上土丘。
華二少讀的是聖賢書,可不信怪力亂神這一套,站在亭子裏一動未動,靜觀其變。
而那兩條黑影,此刻也略略可以看清楚了些,是兩個從頭到腳,蒙在一襲黑袍裏的人。
兩個黑袍人飄上土丘,一語未發,突然疾如電光石火,撲近小亭,四隻手從寬大的袍袖中伸出,蒼白枯瘦一如鬼爪,飛襲華二少胸前重穴,一片森冷寒氣隨掌卷出,立即罩住了華二少。這兩個黑袍人出手疾快,也夠怪異,高絕輕功更是嚇人。
奈何,他們碰見的,是華家的二少爺。
華二少雙眉一剔道:“何處宵小,竟敢在此裝扮鬼物,我心情不好,你們最好少惹我。”
話落,衣袖雙揮,隻聽砰然一聲,剛撲進小亭的兩個黑袍人,硬被震出了小亭,腳下踉蹌,差點沒摔下土丘去。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兩個黑袍人四道驚駭目光暴射,並肩怔立,一時竟沒敢再動。
華二少冷然道:“沒聽見麼,我心情不好,懶得管別人的閑事,你們最好也別惹我,滾。”
兩個黑袍人倏然定過神來,左邊一名森冷說道:“你心情不好,奈何此處不是供人散心的地方,明眼人麵前少來這一套,既然引得我們現了身,你就休想活著離開此地。”
話落身動,人又撲近了小亭,雙掌伸出袍袖,這回竟然變得烏黑如漆,十指尖端射出十道黑氣,淩厲已極地疾襲華二少。
華二少一怔,旋即冷笑:“我當是誰,原來是你們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武林中突然銷聲匿跡,還當你們死在了哪個高人掌下,原來是躲到京裏來了。”
華二少還沒動手,就隻這一句話,已嚇得黑袍人身軀一震,轉身疾退:“你,你知道我二人是誰?”
華二少臉色一沉:“萬俟東、萬俟西,不是你們兩兄弟麼?”
二黑袍人四道驚駭目光又現,右邊黑袍人驚聲道:“後生何人,竟能一眼認出我們‘勾漏雙煞’?”
華二少仰天笑道:“萬俟東,瞎了眼的東西,連你家華二少爺也認不出來了!”
一句華二少爺,聽得二黑袍人身軀猛震,掉頭要跑。
就在這時候,對岸破廟中傳出一聲短促輕嘯,一道黑光射出廟門,劃空疾掠,落在二黑袍之前,是一名身軀高大的黑袍人,隻聽他沉聲道:“華二少可認得這個?”
他手往袍袖中伸出,兩指捏著一麵粉紅三角小旗,旗邊繞著一顆顆的小明珠,旗上卻繡著一個栩栩如生,半裸嬌軀的睡美人。
按說,天這麼黑,這麼小一麵三角旗子,華二少應該看不清楚。
但是,理雖如此,事卻不然。
華二少一見那麵粉紅色的三角小旗,立即神情猛震,兩眼發直,失聲說道:“這……你,你何來這麵……”
高大黑袍截口說道:“華二少,奉此旗主人之命,特來相請。”
“此旗主人?難道她,她還在人世?”
“正是!”
華二少電飄出亭,一把抓住了高大黑袍人:“她,她真沒死?”
“二少若是不信,何妨跟我們前去看看!”
華二少表情複雜,驚喜交集,急急一聲:“帶路!”
高大黑袍人微躬身軀:“遵命。”
帶著兩名黑袍人翻身疾轉,落在了對岸。
華二少矯若遊龍,一如劃空長虹,飛身跟了過去,跟隨在三名黑袍人之後,疾快地進入了破廟之中。
這個地方,又恢複了寧靜。
除了破碎的石桌以外,就象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這當兒,花三郎跟肖嬙回到了肖府。
肖嬙把花三郎送上了小樓,然後一個人去見乃父。
肖錚一個人正在書房裏踱步,一見愛女進來,禁不住有些兒發怔:“你還沒歇著?”
肖嬙道:“沒有,有些事我必須讓您知道,也必須跟您談一談。”
肖錚詫異地看了肖嬙一眼,走過去坐下:“什麼事這麼鄭重其事?”
“是鄭重其事的事,所以必須鄭重其事。”
肖錚投過更詫異的一瞥:“說吧。”
“我剛才出走過,黑暗中跟著他出去的。”
“呃!你這是幹什麼?”
“事實上我跟蹤他並沒有跟錯,他上客棧去會那位華二少去了。”
肖錚一驚,霍地站起:“他怎麼一個人”
“這您放心,他沒怎麼樣,事實上他們兩個根本打不起來,那位華二少沒那個出手的膽。”
“呃,你這話……”
“因為他們是親兄弟。”
肖錚差一點沒跳了起來,猛一怔之後,才失聲叫道:“你怎麼說,他們是你說他們是什麼?”
“親兄弟,華二少是他二哥,他就是華家的華三少,華劍英。”
肖錚怔住了,旋即臉色發白,頹然坐了下去:“這,這,他這是……”
“這您也可以放心,他純是義伸援手,純是好意,他所以這麼做,也是為能讓您再回到武林去。”
“我說他進入三廠”
“華家的人斷不可能委身事賊,他為什麼這麼做,還不明白嗎?”
肖錚喃喃道:“我懂了,我明白了,花三郎,花三郎我早該想到了,我早該想到了。”
“他讓您再回到武林中去,是為削減三廠的實力,但我告訴他,咱們父女不願脫離三廠。”
“怎麼?你,你跟他談過了,跟他攤牌了?”
“我必須要這麼做,他瞞得我太苦。”
“這也不能怪他,他有他的不得已”
肖錚象突然想起了什麼,急急接道:“孩子,你怎麼說,咱們父女不願離開三廠?”
“爹,這不正是咱們該為朝廷,為武林俠義做點事的時候麼。”
肖錚臉色一變,大驚:“孩子,你怎麼能”
“爹,我做錯了嗎?”
“你沒做錯,但三廠的情形,你我比誰都清楚,任何一廠的實力,都不是你我能抗衡的。”
“跟三廠做對的,畢竟大有人在,為什麼別人都能,咱們卻不能,別人不會不知道三廠的厲害,但是一個‘義’字當頭,他們不會為自身考慮那麼多,為什麼咱們要考慮?”
“孩子,爹要是隻一個人,什麼也不會考慮。”
“女兒要是您行忠義的累贅、障礙,做女兒的豈不是罪孽深重。”
“你怎麼這麼想,爹隻是不能不為你想。”
“知女莫若父,您不該為我想這些。”
“可是孩子,你知道這麼做,會有多大的危險?”
“您能想得到的,我都想過了,甚至比您想的還多。”
“可是……”
“爹,您還可是什麼,您能怎麼辦,您能讓您未來的女婿一個人留在這兒,與賊周旋?”
“未來的女婿?孩子,你們……”
“我們既然攤了牌,自然是無話不談。”
“他答應了?”
“是這樣。”
肖錚臉色連變,沉默了一下才道:“孩子,他是個奇才,是個不世出的奇才,在他姓花的時候,我鼓勵你,可是現在知道他姓華了,我反倒要勸你”
肖嬙道:“您勸我什麼?”
肖錚遲疑了一下道:“齊大非偶啊,孩子。”
肖嬙神情震動了一下道:“您怎麼會這麼想。”
“我不能不這麼想,爹的耳聞目睹,比你多得多,爹寧願讓你嫁到一個平凡的人家去,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但凡有一點可能,爹是不會讓你放棄一個不世出的奇才佳夫婿的。”
“爹,您”
“孩子,你還要爹怎麼說,華家是個什麼樣的人家,你不是不知道,那種人家,那種子弟,固然是女兒家夢寐以求的,但真要嫁到那種人家去,不見得就是福氣。”
“爹,華家子弟總是要娶妻,總是會有女兒嫁到華家去的啊。”
“不錯,華家子弟總要娶妻,也總有女兒家要嫁到華家去,但不是咱們,不是你,孩子,咱們出身武林黑道,配不上人家。”
“爹,爹,我不會這麼想,劍英也不會這麼想。”
“他也許不會,但是,孩子,他還有個家大業大的家啊!”
“爹”
“孩子,聽爹的,沒有錯,爹不會害你的。”
肖嬙低下了頭,她沒有想到,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種變化,做夢也沒想到,乃父的態度會有這種改變,由於心裏的悲痛,使她忽略了,甚至根本沒有去想乃父的顧慮是對、還是錯。
肖錚臉上泛起了濃濃的不忍神色,伸手輕撫肖嬙香肩,柔聲叫道:“孩子”
肖嬙猛抬螓首,道:“爹,是不是因為他二哥的作為,使您有所顧慮。”
肖錚搖頭道:“爹不是那樣人,不能一杠子打翻一船人,我信得過自己的眼光,這位華三少他不會,他跟他那位二哥不一樣,我隻說唉!孩子,讓爹怎麼說呢?有些事情是你現在看不見的,也是你所想象不到的,我隻能這麼說,要是華劍英他隻一個人,爹連考慮都不會考慮。”
“爹,咱們不是世俗人家,您怎麼會有這種世俗的想法呢?”
“孩子,世俗中人也好,非世俗中人也好,人總是人,隻要是人,有些事就是無法避免的,不錯,華三少他喜歡你,能接受你,可是華家那麼多人,別人呢?你的任何一點委屈,都是我這個做爹的所無法忍受的,與其這樣,何如根本不沾不碰。”
肖嬙嬌靨泛白,痛苦搖頭:“爹,我做不到,我自己知道,我做不到。”
肖錚的神色倏趨陰沉,沉默良久才道:“孩子,我隻是給你一個建議,你並不一定非要聽我的不可,你已經長大了,而且獨當一麵,處理過無數的事,甚至處理得比我好,你可以有你自己的意願”
肖嬙叫道:“爹”
肖錚道:“孩子,你我父女相依為命這麼些年,你應該知道,對你,爹從來沒有說過假話,隻要是爹說出口的,每一句,都是心裏的話。”
肖嬙道:“我知道可是,爹,我實在是無力自拔!”
“爹也知道,爹不勉強你,所以爹說你可以有自己的意願,根據以往的情形看,爹也相信你能處理得很好。”
“那麼,咱們留下的事”
“爹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你,既然你願意留下,爹自然沒有單獨離京的道理。”
肖嬙嬌靨上滿是感激神色,伸柔荑握住了肖錚的手:“謝謝您,爹。”
肖錚反握愛女柔荑,道:“孩子,要不要我跟你一塊兒去見見他。”
肖嬙道:“當然那是最好不過。”
肖錚笑了。
肖嬙的嬌靨上,也綻開了花兒一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