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郎心神猛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項剛道:“你怎麼說,答應不答應?”
花三郎定了定神,道:“項爺,您沒有弄錯吧!”
“但願我是弄錯了。”
“也許您真”
“老弟,你不必存希望了,南宮已經親口承認了。”
“她承認”
“她承認她的身份不尋常,她承認她是為九千歲而來,別的我沒有多問,其實這就夠了。”
“那麼我”
“從這次事件以後,我同時發現了你們兩個,百密難免一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紙總是包不住火的。”
花三郎吸了一口氣:“那麼,您也不問我”
“不必多問,我隻知道你身份不尋常,來意不單純,也就夠了。”
花三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項剛濃眉軒動,接著又道:“我把你們倆當做平生少有的知己,而你們卻都險些陷我於不仁不義,老弟台,我項剛沒有動用三廠的任何一個人,是以私人身份逼你們兩個走,自問已經很對得起朋友了。”
麵對如此豪雄,這般朋友,再入耳這番話,花三郎忍不住為之一陣激動:“項爺,我知道,您仁義過天,對您,我隻有敬佩!”
“那麼,過去的我不願再談,但願從現在起,你別讓我為難。”
“您是說,如果我答應馬上離京”
“帶她一塊兒走。”
“大家還是朋友,過去的您可以不追究。”
“不錯!”
“要不然”
“要不然咱們就借這文丞相祠放手一搏,隻要你能讓項剛血濺屍橫,項剛自然也就撒手不管了。”
“項爺,這是為什麼?”
“我不計較個人,隻要是我項剛的朋友,哪怕就是紮項剛三刀六眼,項剛也絕沒一句怨言,但是隻要我項剛站著一天,在三廠一天,我就絕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九千歲。”
“項爺,劉瑾的一切,不用我說,您最清楚。”
“我清楚,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欺天子,壓諸侯,可以稱得上禍國殃民,朝廷想除他,天下百姓無不想吃他的肉。”
“那麼項爺,象您這樣的頂天立地蓋世豪雄,怎麼還”
“一句話,我欠人家的,遵先人遺囑,拿這條命報劉瑾!”
“項爺,那是私人恩怨!”
“我知道。”
“大明朝的安危,天下百姓的福禍,遠超過私人恩怨。”
“不用你說,這道理我懂,但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我項剛一個出身江湖的平凡人,但求個人的恩怨分明,人可以欠我,我絕不欠人,於願已足!”
“這樣,項爺,恕我直言,您算不得真正大英雄。”
項剛臉上閃過一絲抽搐,道:“項剛不敢奢求什麼真正大英雄,天地中的蜉蝣,滄海中的一粟,做個平平凡凡的人,也就夠了。”
“項爺”
“你不必再多說了,今天我要是聽得進你的話,早在昔日項剛就離開三廠了,甚至我根本就不會投到三廠來。”
“項爺,象您,不該分不清大義”
“不是分不清,而是不敢奢求,但求保全個人的一個義字,我就知足了。”
“項爺,您這麼做,算不得保全”
“老弟,”項剛擺擺手,道:“不必再多說什麼,隻告訴我一句就夠了,你答應不答應帶她走?”
花三郎揚揚眉道:“項爺,該帶她走的,是您而不是我!”
“不,是你。”
“項爺,眾所周知,南宮玉是您的紅粉知己。”
“可是隻有我知道,她隻拿我當朋友,心裏有的,是你而不是我。”
花三郎心神猛震:“您怎麼能這麼說。”
“有什麼不能的,項剛也許粗了些,但是並不意味傻。”
“不,項爺”
“容易,要是你願意,你可以當麵問問她。”
花三郎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老弟,不論什麼事,勉強了都不好,尤其情之一事,更是絲毫勉強不得。”
花三郎暗一咬牙,道:“就算如您所說,可是我已有肖嬙”
“老弟,你自己去處理,這種傷腦筋的事,是你的,不是我的。”
項剛微微地笑了笑。
花三郎也報以一笑,但笑得苦,笑得勉強。
“別耗了,走吧!回去帶肖嬙,我把南宮送出城。”
花三郎全身熱血猛往上一湧:“不,項爺,我不能。”
“你不能?”
“隻要劉瑾在一天,我就一天不能走。”
“我剛說過,隻要我項剛在京一天,我就絕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九千歲。”
“這樣,項爺,您我的立場是對立的。”
“不對立是有一個辦法,馬上帶南宮跟肖嬙離京,否則的話,老弟,你就要先撂倒項剛。”
花三郎凝目望項剛,心胸之中為之天人交戰,一陣陣的激動洶湧澎湃如怒濤狂瀾。
這麼一位豪傑,這麼一位朋友,花三郎怎麼能跟他作生死的搏鬥?怎麼忍心出手?
但是,情勢逼人,項剛向來是說一句算一句的,如不先通過項霸王這一關,絕難動得劉瑾毫發。
怎麼辦?
能怎麼辦?
該怎麼辦?
花三郎激動之餘,不住暗暗自問。
他不能傷害這麼一個朋友,因為這個朋友對他仁至義盡。
但是,如不傷害這個朋友,他就有負重托,難以完成任務,愧對朝廷跟天下萬民。
果真如此,他跟項剛的難顧大義,又有什麼分別。
至此,他才知道,有時候顧全大義都是一件難事。
自己如此,項剛的心情可想而知,又怎麼能責怪這位朋友?
當然,他可以不顧一切先放倒項剛,這不難,而且也是千對萬對的,除了自己的良心,幾乎挑不出一個人會怪他。
但是,他真能這麼做麼?
而,不這麼做,又該怎麼辦呢?
項剛的神色很平靜,很安詳,凝望著花三郎,一動不動,沉穩得象一座山。
漸漸地,花三郎轉趨平靜,他說了話:“項爺,能不能讓我先見見南宮姑娘。”
“為什麼一定要先見她。”
“我可以走,總得問問她,願不願意跟我走?”
項剛遲疑了一下,微點頭:“好吧,跟我走。”
項剛帶著花三郎走出了忠烈祠。
兩個人都在想什麼,誰也不知道。
走的方向,走的路,似乎是直奔項剛的總教習府。
果然不錯,是總教習府。
應門的是魯俊,看見花三郎,他為之一怔,旋即躬了身:“花爺!”
花三郎點頭示意。
項剛道:“他們三個還在守著?”
魯俊道:“是的。”
項剛轉望花三郎:“再有幾個象他們三個那樣的,也看不住一個南宮,不過南宮親口答應我不走,她是個一諾千金的人。”
花三郎沒說話,他能說什麼?
項剛隨又轉向魯俊:“陪花爺去見南宮姑娘。”
“是!”魯俊一躬身:“花爺請。”
魯俊陪著花三郎走了,往後去了。
項剛站著沒動。
魯俊陪著花三郎直到項剛的書房門口。
蓋明、馬駿、海鵬三個就站在書房門口,見著花三郎齊躬身:“花爺!”
魯俊道:“南宮姑娘就在裏頭,您請!”
花三郎點頭示意,道:“四位是不是可以回避一下?”
魯俊道:“應當。”
一躬身四個人都走了。
花三郎知道,項剛這四個護衛,無論心性、為人、完完全全跟項剛一樣,既然答應回避,就絕不會再折回來,於是,他轉身進了書房。
南宮玉在書房裏,坐著正在看書,看的是一部《春秋》,鎮定得完全象個沒事人兒。
看見花三郎進來,她合上書,含笑站起:“探監來了!”
花三郎笑笑:“這麼說,似乎有點冤枉項爺。”
“坐。”
兩個人落了座,花三郎看了桌上的《春秋》一眼。
南宮玉笑笑道:“看《春秋》,聊表我的心意。”
“姑娘錯了,我不是來做說客的。”
“呃!”
“我的處境跟姑娘一樣,項爺逼我走,馬上離京。”
“真的?”南宮玉臉泛震驚之色。
“而且是要帶姑娘一塊兒走。”
“呃!有這種事?”
花三郎沒說話。
南宮玉嬌靨上突泛一陣紅:“你怎麼說?”
“姑娘現在是不是可以不必瞞人了?”
南宮玉很快地恢複平靜:“你想的,對了。”
“那麼,謝謝會主以往對我的幫忙!”
“應該的,尤其能為華三少效勞,是本會的榮寵。”
“姑娘,華劍英擔當不起。”
“我是句句由衷,字字發自肺腑。”
“貴會的幾位老人家,沒有動靜?”
“沒有我的話,他們不會,我不能那樣對項剛。”
“那麼姑娘打算怎麼辦?”
“我能有選擇,還是你能有?”
“我不知道姑娘怎麼樣,事實上我是不能走,絕不能,隻要劉瑾還在一天。”
“我知道。”
“但是我也絕不能傷害項剛,如今唯一的辦法,是姑娘幫我一個忙。”
南宮玉微一怔:“我!我能幫你什麼忙?”
“也隻有姑娘才能幫得上這個忙。”
“你說,隻要我做得到,無不盡心盡力。”
“請姑娘跟我一塊兒走。”
南宮玉嬌靨上又一紅:“你的意思不會是”
花三郎也覺窘迫:“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隻請姑娘容許以後再談。”
南宮玉看看花三郎:“可以。”
“那麼姑娘是否也答應”
“我不信你是走!”
“本就不是,不過這是兩全其美的唯一辦法。”
“能如天下百姓所願?”
“我隻能說盡心盡力。”
“能不傷害項剛?”
“姑娘,我更不願意傷害他。”
“能不能先讓我知道一下,你打算怎麼做?”
“我的任務,不是刺殺劉瑾,畢竟他是朝廷的官員,我若是刺殺他,即使能大快人心,那也是觸犯國法的事”
“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的任務是搜集劉瑾的罪證,象他這麼一個巨奸大惡,作奸犯科,擢發難數,而他的所作所為,必然有罪證存在,我隻要能掌握這些罪證,經由適當的人呈交當今,繩之以國法,一方麵照樣可以如天下百姓的願,另一方麵也可以讓天下百姓知道,聖上英明,不會被長久蒙蔽。”
“你我的想法不謀而合,必繩劉賊以國法,而不以私自行刺的行為犯禁。”
“但是明確的物證卻難以掌握,盡管我知道劉賊於某秘密處所必定藏有罪證,但是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探聽出他的罪證究竟藏於何處。”
南官玉道:“在這方麵,我倒微有所得。”
花三郎忙道:“呃,什麼地方?”
“原來我推測,有兩個地方可能。”
“哪兩個地方?”
南宮玉道:“一個就是沈家祖墳那有藏寶的中樞重地,如今劉賊設置在那兒的秘密機關已被破,沈家祖上的藏寶,也被劉賊偷盜一空,這個地方已經是不可能了。”
“那麼另一個地方呢?”
“另外一個地方,恐怕你也想得到。”
花三郎道:“內行廠?”
南宮玉點頭道:“不錯。”
“姑娘怎麼知道”
“你又是怎麼想到的?”
花三郎道:“內行廠禁衛之森嚴,猶勝皇宮大內,再也沒有第二個地方,比內行廠更安全,更適合的了。”
“這不就是了嗎!”
花三郎搖頭道:“恕我直言,這些理由還不夠。”
“怎麼不夠?”
“盜取劉賊罪證的事,隻有一次機會,絕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隻許成,不許敗,沒有十分的把握,絕不能冒然行動,所以必須十拿十穩地知道他藏罪證的地點不可。”
南宮玉點頭道:“這倒也是”
她黛眉微微一皺,略一沉吟,突然凝目接道:“內行廠中,劉賊一共設有三處秘室,你知道嗎?”
“我知道一定有秘室,卻不知道有三處之多。”
“項剛沒告訴過你?”
“沒有。”
南宮玉搖搖頭道:“可憐的項剛,恐怕連他都不知道。”
“要是連項剛都不知道,姑娘又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我不是從項剛那兒得來的消息,消息來自金五老,五老是從他胞兄金如山那兒得來的一點端倪,據說三處秘室中,有一處仿‘豹房’,除了劉賊自己之外,沒有第二個人進去過,當然,對劉賊以外的任何一個人,都是禁地。”
花三郎心頭一陣急跳:“如果消息是來自金如山,那一定可靠,因為,劉賊對金如山太特殊了。”
“劉賊跟金如山之間,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關係。”
花三郎道:“我也這麼想!”
微一沉吟,接問道:“那麼姑娘以為……”
“依你看呢?”
花三郎沉吟良久,才道:“內行廠中如果真有這麼一處所在,那的確可能是劉賊藏罪證的地方,但是……”
他住口不言,沒有接著說下去。
南宮玉道:“但是想接近那個地方,幾乎是不可能,是不是?”
“的確,必須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去盜取到劉賊的罪證,要不然一旦驚動劉賊,那是逼他提前造反,真要演變到那地步,以他三廠的實力,加上他的黨羽,是可輕易控製京城,絕不是你我一兩個人可以阻擋的。”
南宮玉神情凝重,點頭道:“我有同感,官家要想誅除劉瑾,必須乘其無備,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舉殺了他,如劉瑾一旦伏誅,三廠在群龍無首的情形下,也就不敢有所蠢動了。”
花三郎道:“必得有個辦法,能點塵不驚的進入秘室,掌握住劉賊的罪證才好。”
南宮玉沒說話,顯然她在思忖良策。
花三郎也自皺眉沉思,默然未語。
霎時,這間書房裏,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
在寂靜之中,花三郎站了起來,背著手踱步。
南宮玉坐著沒動,但是她把身子往後靠了靠,模樣兒無限嬌慵,十分動人。
當然,此時此地,她絕沒意思讓花三郎欣賞。
正事當前,花三郎也沒心情去欣賞。
又是半晌過去。
南宮玉突然坐直了:“我想起來了……”
花三郎連忙停步轉身,凝目望南宮玉:“姑娘……”
南宮玉道:“玲瓏。”
花三郎猛一怔:“玲瓏?”
“不錯,你忘了玲瓏?”
花三郎定了定神:“姑娘的意思是說……”
“玲瓏可以擔當大任。”
花三郎道:“她還是個小孩……”
“你是護她,還是對她的認識不夠?”
“姑娘,護她,我不能不承認有點,但是這等大事,關係著朝廷安危,成敗係於她一身,萬一事敗,犧牲她還屬小事,我怎麼對得起大明朝跟天下百姓。”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認為你是多慮。”
“我多慮?”
“不錯,玲瓏的年紀比你我都小,但是自小跟著乃父寄跡江湖,江湖的磨練,使她的經驗足以應付一切,她有膽識,富機智,能經由五城兵馬司進入內行廠,邀得劉瑾寵愛,收為幹女兒,加銜公主,這,有幾個你所謂的小孩子能做到。”
花三郎沒說話。
想想,南宮玉的話不無道理,而且這道理毫不牽強。
沉默了片刻,他才道:“姑娘的意思,是讓她進入密室”
“讓她進入密室可以,讓她接應你我也可以。”
花三郎臉色一轉肅穆:“這個辦法或許可行”
南宮玉正色道:“不是或許,而是隻有這一個辦法。”
“但是我得先問問我韓大哥願不願意讓玲瓏這麼做,還得再問問玲瓏自己敢不敢擔當此一大任。”
“那當然,女兒是人家的,玲瓏也不是你我。”
“這些事必須在離京以後進行,你我什麼時候走?”
“隻要如天下百姓的願,隨時可以走。”
“好,那咱們現在就走,我讓他們知會項剛。”
轉身開門走出書房,站在廊簷下揚聲道:“請哪位過來一下。”
衣服飄風之聲破空,魯俊、蓋明如飛掠到,簷外躬身道:“花爺,魯俊、蓋明在。”
花三郎道:“請奉知項爺,南宮姑娘跟我,馬上出城。”
魯俊、蓋明一怔,方恭聲答應。
項霸王臉色肅穆,帶著海鵬、馬駿走了過來,沉聲道:“備車。”
“不用了。”銀鈴般清脆悅耳一聲,書房裏走出了南宮玉,她跟花三郎站個並肩。
項剛虎目奇光暴閃,臉色也為之一變,但在刹那之間又恢複了正常。
隻聽南宮玉接著說道:“項爺忘了,我自己有車。”
項剛麵無表情:“也好,朋友一場,容我送兩位一程,隻是不知道那麼多人,一輛車坐得下不?”
顯然,項霸王是提醒南宮玉,凡是跟她有關的人,都得帶走。
南宮玉何許人,豈有聽不出的道理,微微一笑,道:“這個項爺放心,該坐車的坐車,該走路的走路,我保證,不會少走一個。”
項剛濃眉微微軒動一下,側身擺手:“那麼,請。”
花三郎、南宮玉並肩走了過去。
花三郎不願意太刺激項剛。
偏偏南宮玉既不超前,也不落後,非跟他走並肩不可。
而,這次,項剛的臉色似乎沒什麼異狀,
花三郎、南宮玉並肩走在前。
項霸王帶著他的四護衛跟在後。
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出一點聲音。
隻有沙沙的腳步聲。
一行人之間,靜寂得令人隱隱有窒息之感。
到了前院,南宮玉突然停了步。
她一停,花三郎、項剛等自然跟著停下。
隻聽南宮玉道:“麻煩哪位”
隨聽項剛接口道:“把南宮姑娘的車給叫來,往西、第三條胡同南口。”
南宮玉行。
項霸王也不含糊。
魯俊應聲飛步而走。
南宮玉微笑望項剛:“謝謝項爺。”
項剛淡然道:“不用客氣。”
一頓道:“蓋明,備馬。”
蓋明恭應一聲,飛掠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