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句話叫做“迫於形勢”,它屢屢招致意想不到的結果和災難。有時也叫做“騎虎難下”。淺見光彥的憤怒不久將使波紋朝著他沒有預計到的——不太理想的方向擴展開去。
雖說如此,但淺見的憤怒並非隻是心血來潮或是由於莽撞而引起的一時衝動。可以說,毋寧不是這樣才是禍根。
淺見一味認為:喜多方警察署和縣警察署對於清野林太郎“自殺事件”的頑固不化的態度是難以容忍的。
淺見參與案子隻不過是短暫的時間,可以說隻是親眼看了看事件現場和清野的車子而已。僅僅是這麼一點的作業,淺見就發現了軟管的疑惑。組織力量、機動力量和分析技術都完備的警察竟然忽視了這樣單純的事,僅僅是這樣一個事實,警察就應該大大地感到羞恥。應該承認這過錯,虛心地重新開始搜查。
可是,他們是想以一種踐踏般的冷漠態度忽視掉這好不容易的發現嗎?
淺見將對警察的急不可待的心情和憤怒發泄到了文字處理機上,打鍵盤的速度異常的快。光標在飛跑,日本字眼看著填滿了畫麵,頁碼接連不斷地在增加。
如果用懷疑的目光看——不,隻要有真實地看事物的姿態,那麼,清野的“自殺”的周圍就會顯露出無數的疑惑。
說來,清野沒有任何必須自殺的動機。
如何解釋沒有內容的遺書也是問題。
為何將喜多方選作死地?也必須揭開這個謎。
僅僅羅列這些狀況證據,也有充分的要素讓人認為斷定清野的死是自殺的警察的判斷是錯誤的。
而且,最有決定性的疑惑是那根軟管。
究竟持有什麼樣的神經,才會毫不費事地作出判斷說那根軟管的剪斷和連接沒有任何意義?
哪怕是調查一下買軟管的店,警察做了這種程度的努力嗎?
如果主張剪斷——連接一說,那麼關於車裏沒有剪刀這件事,打算如何解釋呢?
淺見有時激動,有時又裝作冷靜地列舉著一個又一個湧上腦海的疑問,認定:警察如果置這些事情於不顧而了結案子的話,那麼這是等於是犯罪的玩忽職守!
另外,他又引用過去自己所經曆的搜查案件的例子,指出警察所幹的未必都是十全十美的。
說警察最害怕的不是犯罪本身,而是處理犯罪時警察自身的失誤也不為過。
警察和警官不能有過失——這一目標不知不覺變質成了絕對不會有過失這一“真理”,特別是幹部們的頭腦裏,這一意識常在起作用。
警察和警官絕對正確——這一前提威脅平民百姓的最淺顯的例子,是稱作“逮耗子”的取締違反速度。比如說,即使單方麵認定說“你超過了時速四十公裏”,駕駛車子的一方也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根據。如果把證據放在你麵前說無線電探測器上記錄著數據,你就隻得服從。警察經常是正確的,“被告”事實上幾乎沒有機會知道這無線電探測器是否正確工作。警官所作的“現場認定”也稱為有力的證據。在過道口是否疏忽了暫時停車,要是警官堅持說“沒有停車”,一般說來,那也會“有罪”。這也是因為有警察絕對正確這一前提才得以成立。
要是絕對正確的警察有了什麼過失,那麼所有的前提將失去其基礎。正因為這樣,所以警察企圖一個勁地隱瞞警官的過錯和錯誤搜查。
即使大有錯誤搜查之嫌疑,警察也不想坦率地承認過錯,可以認為事實上有這種可能性。豈止如此,為了隱瞞過錯,進而犯更大的錯誤。過去有過捏造無中生有的血染襯衣,產生了無辜的死刑犯的例子。
淺見以銳利的筆鋒堅持認為:清野的“自殺”有可能正是這種警察的素質產生的大錯誤。
而且下結論說:隱瞞這過錯的福島縣警察本部的姿態辜負了民眾的信賴,進而導致助長犯罪。
一打印,每頁四百字的稿子竟有二十六頁。
重新讀了一下,自己也不是沒有感到有點過激,但他有自信:坦率地寫的話就會這樣。雖說如此,但這稿件發表在哪裏呢?他並非有了著落。似乎是單純地不能不寫的強烈衝動從指間迸發出來的文章。
淺見用傳真將文章發給了《旅行與曆史》的藤田那裏。受藤田和西村委托調查翠的父親的案子,這就算是對此事的書麵報告。
藤田立即打來了電話。
“了不起呀!”第一聲藤田就難得這樣發出感歎的話,一副不像是藤田的老老實實的口氣,以往對淺見送去的稿件總要挑剔上幾句。
“這,可以登嗎?”
“登?不,給你發去並不是這意思,再說,這內容不適合《旅行與曆史》吧。”
“當然不是我這地方了。打算轉給我們的月刊《s》。”
藤田說了以本社別的欄目組的綜合雜誌的名字。
“沒有關係吧?要是月刊《s》,稿費也比《旅行與曆史》高,讀者的反響也可以期待。”
“反響?……”
淺見稍有點膽怯起來。刑事局長的哥哥掠過他腦海。
“對。因為這樣舉出具體例子批評警察,這是一個相當大的衝擊呀!讀者會高興吧,對警察的應有的態度也提出了一個問題。也許因此會重新開始調查。總而言之,讓這麼一個東西睡大覺太可惜了。可以吧,登到《s》上?”
在淺見猶豫不決說不出話來時,藤田單方麵宣布:“得趕上截稿時間,所以校樣就不給了。”旋即掛斷了電話。
月刊《s》的實際銷售份數最多二萬或三萬。正確的數字不知道,但應該是不怎麼多的,及至讀這二流雜誌中的無名現場采訪記者寫的那種文章的人,那一定更微乎其微了。
淺見決定一麵抱著極消極的期待感,一麵注視扔出的骰子轉向何處。
淺見寫的文章被當作署名論文登載在12月出售的月刊《s》新年號上。看到目錄上也出現了大大的名字,淺見現在才感到驚愕。但願誰都不看的希望這下破滅了。
最初的“反響”是清野翠打來的電話。
“淺見,看了!”翠振奮地喊叫般說道,“那個人——是藤井見習警部吧,那樣作了保證,可結果還是不行吧。太差勁了!不過,看了你淺見寫的,我心情一下子舒暢了。受到那樣的質問,就說是警察,這回也不能佯裝不知了吧。”
“哎,要是會那樣就好了……”
“會的,一定!”
以此為開端,藤田和西村也都打來了像是祝福又像是激勵的電話。
但淺見感到心情一刻一刻地沉重。(什麼時候暴露?什麼時候暴露?——)簡直就像時效迫在眉睫的犯人似的心情。
一直害怕的瞬間終於來到了。和剛剛回到家的哥哥在客廳一照麵,陽一郎就說:“到書房來一下好嗎?”嚴謹的刑事局長的一副職業性的表情。
“是篇挺有意思的論文呀。”隔著書房的書桌麵對麵一坐下來,陽一郎露出微笑,說道。
“你讀了?”
“啊,警務的人替我拿來了雜誌,聽說他也是從部下那裏聽說,才知道的。”
“說什麼了?”
“說如果是事實那是個問題。”
“他說的問題,是指什麼樣的問題呢?”
“這沒有說。”
“是說福島縣警察本部終結搜查是問題呢,還是我寫那種文章是問題?”
“這個嘛……”
“哥哥你不會不知道吧。你認為哪邊正確?”
“這不是正確不正確的問題。”
“這是什麼意思?”
“你是民間人,想寫什麼想做什麼是你的自由,但政府的人不能這樣,必須分清是非曲直,特別是警察組織和警官,他們經常背負著必須用對或是錯加以區分的使命。如果你的主張是正確的,那麼福島縣警察本部的判斷就是錯誤的,將發展成為重大的責任問題;相反,即使你的論文完全錯誤,那也絕不會追究你的責任。這種情況也絲毫沒有理由以毀壞名譽被起訴吧。”
“就是說……”
淺見感到喉嚨口有個硬疙瘩樣的東西,咽了口唾沫後說道:
“哥哥你是想說我的那種發言是單方麵的而且是不恰當的,是嗎?”
“沒有那樣說。讀了那東西,對你的指出有些地方我是同意的,如果我是搜查員,至少很願意繼續搜查吧。”
“那我的指出是正確……”
“我不是說了不是正確不正確的問題嗎?”
陽一郎以盛氣淩人的口氣,壓製住了弟弟的發言。
淺見不由得吃了一驚,都想脫身。他心想,見到了過去不知道的哥哥的一麵。與此同時,他不能不想:自己扔出的一塊石子引起了對哥哥來說比預想的還要嚴重的事態。
“是不是發生了對哥哥來說不合適的什麼事情?”
“不,與其說對我,倒應該說對整個警察。媒體已經動了起來,福島縣警察本部為應對而苦思焦慮。雖然立即作出指示:對外說搜查在秘密地繼續之中,但不可否認已經太遲了。已經正式公布福島縣警察本部把這案子作為自殺處理了,事到如今,就是說‘其實搜查在繼續之中’,聽起來也是假惺惺的。”
陽一郎的臉上顯然露著苦澀的表情。
“說實在的,到了傍晚,某議員打來了電話,問我警察廳的見解:事實關係究竟怎麼樣?據他說,準備提交法務委員會。議員先生像是還沒有察覺報道的執筆者是我的弟弟,但早晚會知道的,那樣的話,必然會追究我的責任的。”
“但那報道和哥哥是毫無關係的。”
“都不會是那種爽快地理解你這種道理的先生吧。”陽一郎苦笑道,“說不定會有人出來追究我,說情報會不會是從我嘴裏泄露的。”
“那哥哥你要我怎麼辦呢?!”
淺見的話在有的人聽來,很可能被理解為突然正言厲色起來。不,事實上,不能斷定淺見沒有這種心情。
“那報道如今是撤不回來了。或者是要我登一篇謝罪文章什麼的,是這樣嗎?”
“不,恰好相反。”
“相反?……”
“啊。事到如今,不能叫你撤回來或是半途而廢。如果你有信念認為自己發表了正確的言論,那請你堅持到最後,這可是使你的主張正當化的惟一方法。”
“但那樣的話,給哥哥你……”
“給我帶來的麻煩已經無法回避,再說,如果想掩飾真相,那結果隻會導致對警察的信賴越來越動搖。雖說如此,今後一段時間裏,這個那個的對我的責難會很大,但不能因此而削弱鋒芒呀。而且,說來這不過是我的直覺……”
陽一郎停頓了一會兒以後,稍稍降低聲音說道:
“弄得不好,你可能會身臨險境。”
“噢……”
淺見做出了一副吃驚的表情,但內心裏卻並沒有覺得多大意外。清野林太郎的死的背後有一個力量在起作用。從一開始參與案件起,就有這種預感一般的東西。
“我有便衣警察跟著,所以沒有多大不安,但請你多加注意。”
“我沒有事。”
淺見笑了,但陽一郎用憂心忡忡的眼神凝視著弟弟。
2
最初發覺那個男子的是女傭人須美子。從超市回來的路上,拐過街口的時候,一個五十多歲的半老男子形跡可疑地張望著淺見家的門牌。
男子聽到須美子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歪著腦袋離去了,一副好像找不到要走訪的人家的神態。但是,須美子剛要走進後門,忽然朝遠處一看,隻見那男子在五十來米外一麵看著別家的門牌,一麵暗中窺視著這邊。
須美子有點擔心。這家的主人是警察的幹部,正因為如此,作為家族的一員從平時起就不得不繃緊著神經。但當她再次跑到外麵看的時候,那男子已經不見了,當天再也沒有發生什麼事。
三天後,須美子從超市回來的路上,隻聽得“請問”一聲被一個男子喊住了。回頭一看,原來就是那男子。感覺到他像是從很早起就跟在後麵,一直回避著跟須美子打招呼。男子輕輕點著頭問道:“是淺見的太太嗎?”
“啊?是我嗎?不是的。”須美子驚訝得都快笑出來了,並沒有覺得心情不好。
“我隻是一個傭人。”
“啊,對不起。”
男子狼狽不堪,急忙重問道:“你家主人在家嗎?”
“不,不在家。”
“什麼時候回家?”
“這個,7點或8點……嗯……您是哪一位?”
“我叫平崎,平坦的平,山崎的崎。”
人家沒有問他,男子卻加了說明,答道。
“是平崎先生……那您有什麼事嗎?”
“不,想見見麵來的,但不在家的話,改日再來吧。明天在家嗎?”
“不,明天也出門。”
“是嗎?……早晨出門也很早嗎?”
“唉,每天早晨8點就出門了嘛。”
“啊?每天早晨……這麼說,是在什麼地方上班吧?”
男子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因為這樣做了判斷,所以須美子更加強了警惕。
“老爺他在警察廳上班。”用堅決的口吻說道。
“警察……”
效果滿分,男子嚇了一跳似地仰了一下身子,隨後又一次將視線投向門牌,皺著眉頭提心吊膽地問道:
“這個,這裏是淺見光彥的家吧?”
“啊……”
須美子察覺男子和自己誤會了。門牌上隻寫著“淺見”,男子要訪問的人原來是“光彥少爺”。
“您是找光彥少……”
須美子剛想說“少爺”,慌忙改說道:“找光彥有事嗎?”
雖然從平素就一直被提醒別叫“少爺”,但不知不覺成了習慣而喊出來,而且,一用“光彥”這一稱呼,須美子會獨自臉紅起來。
“是的是的,是想見見淺見光彥。……這麼說,光彥不是這兒的主人了?”
“唉,是老爺的弟弟。”
“是嗎?啊,太失禮了。寫一手好文章,所以心想一定是這兒府上的主人。”
男子又一次望了一下淺見家的樣子,說道。
“那現在在家?”
“不。光彥也出去了。嗯……您是出版社的嗎?”
須美子姑且確認了一下。如果是來請光彥少爺寫稿件的話,可不能無禮相待。
“啊?啊,是的。”男子模棱兩可地答道,“淺見光彥什麼時候的話在家呢?事情是這樣的,本想打電話問問他方便不方便的,可電話本上沒有他名字,問查號台也不告訴我,所以……”
淺見家的電話號碼除了極其親密的人以外沒有張揚。
“如果是明天,我想大概一整天在家吧。”
“是嗎?那明天早上我再來。”
“早上不行,9點30……不,1O點以後。”
須美子急忙說道。光彥少爺有一個深夜到黎明寫稿的習慣,所以她堅信:光彥早上的懶覺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翌晨,男子10點正出現了。這回堂堂正正地按響了門鈴。淺見本人來到大門口迎接。
從淺見打開的門的那側,男子彎著腰,眼珠朝上看著這邊兒,說道:
“我是昨天來打攪的平崎。”
年齡看上去五十七八歲或剛過了花甲,比淺見要矮得多,骨格很粗,但很瘦,長著一副貧寒相,西服和領帶有點舊了,但大衣剛穿上身,感覺很不合身。
淺見短短地說了聲“是的”便立即在門口前鋪地板的台上把兩隻拖鞋擺在一起,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