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進。”他判斷:對方是一個他不想讓母親看到的人。
男子也像是趁對方主意未改,迅速脫了大衣,脫了皮鞋。在淺見帶領下一進客廳,男子立即掏出名片。名片上既沒有公司名又沒有頭銜,隻印著“平崎次男”這一名字和琦玉縣上尾市的地址。
“平崎你是什麼時候從官職告退的?”
“啊?……”平崎仿佛被嚇破了膽子似的,半張著嘴凝視著淺見,“這個……你怎麼知道我是警官出身?”
“不,並不是知道,隻是從對你的印象中覺得是那樣。”
“啊,原來是對我的印象……”平崎憮然不悅,問道:“我的印象這麼不好嗎?”
“哪裏的話。感到挺靠得住的。”
淺見圓滑地說道。平崎稍稍駝著背,時而露出一副銳利的目光,這番長相可以說是長期幹刑警的人共同的特征。而且,從下巴到短脖子上出現的紅黑色的褐斑一樣的東西,準是柔道服的領子磨的痕跡。
當然,比起這種個人的特征來,從全身冒出來的那副氣質更使淺見嗅到刑警的氣味。
但不像是現役的刑警。如果是現役,不會使用這樣的名片。名片顯然是為了訪問請哪家快速印刷店印製的。大概因為沒有任何表示自己身份的東西,所以急忙這樣做的。這種覺著是小心翼翼的不靈巧的認真勁,也與辭去警官的人很相稱。
就是淺見也難摸清這個警官出身的人來幹什麼。要說想到的,隻是關於登在那本月刊《s》上的那篇文章。陽一郎叫他要警惕身邊,但總覺得不會以這種形式向自己“襲擊”。
“那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淺見一麵保持著能應付突發事件的姿勢,一麵姑且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
“事情是這樣的,我拜讀了月刊《s》上的您的文章,因而想務必聽一聽您淺見的意見,所以……”
“意見?是指……”
“是指那起福島縣的自殺事件,您知道以前也發生過與那起一模一樣的事件嗎?”
“不,不知道。是嗎?發生過同樣的事件嗎?”
“發生過。完全相似,而且結果被作為自殺處理這一點也可以說一模一樣。”
“噢?……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距今剛好是十五年前發生的事件。”
“十五年前……”
“是的,如果是凶殺案,正好是眼看就要到時效的時候。”平崎稍稍壓低嗓子,前傾著身子說道,“我想您可能沒有多少記憶,那是一個牽涉到美國航空公司和日本財界的大貪汙案件,社會上叫做‘L公司事件’。”
“啊,如果是‘L公司事件’,那我知道。當然,那時我還是高中生,記得不太清楚,那起案件當時的首相都被逮捕了吧,我記得我非常震驚。這麼說,那起案件中也出現了自殺的人?”
“是的。正確地說,是被作為自殺處理的……”
平崎從大紙袋裏十分珍惜似地掏出黑色封麵的活頁筆記本。
將活頁筆記本放在大腿上一頁一頁翻著的平崎那副歡欣雀躍的樣子,像是會見懷念的朋友似的。
活頁筆記本的所有頁好像全是關於“L公司事件”的報道。平崎從中挑出一頁,攤開在桌子上。
奧野前首相的秘書兼司機自殺
橫寫的黑體字躍入眼簾。它的下麵用更大的鉛字印刷著這樣一行字
地方檢察廳聽取情況的歸途——“L公司事件”中第一個死者
2日上午,在琦玉縣內發現了被東京地方檢察廳逮捕的前首相奧野清光的秘書兼司機的自殺屍體。
該司機涉嫌知道作為奧野的共犯、接受L公司資金的第一秘書片村道和(五十歲)的行動,受到東京地方檢察廳的詢問。結束訊問後回家途中,用塑料軟管將廢氣引入車內自殺了。似乎是夾在對奧野的恩情和審訊中間左右為難,於是選擇了死。“L公司事件”有關人自殺這還是第一個,檢察廳當局也大為震驚。
自殺的是琦玉縣入間郡阪戶町x×、奧野的秘書兼司機原瀨恒夫(四十二歲)。2日上午10點左右,路過那裏的卡車司機發現他死在停在該縣比企郡都幾川村××的山林小道旁的小轎車裏。接到報案,琦玉縣小川警察署進行了調查,結果得知原瀨開著車子的發動機,將塑料軟管從排氣管拉進副駕駛席,用汽車廢氣自殺的。
從屍體狀況來看,推測死亡時間為1日晚上11時前後。東京地方檢察廳從1日上午開始從原瀨那裏聽取情況,好像是在聽取情況後的歸途上,在距家大約三十公裏的現場自殺的。所帶現金為一萬七千四百日元,沒有發現遺書。
報道進而就事件的背景加了解釋。死去的原瀨恒夫作為前首相奧野清光的司機,擔任過運送與“L公司事件”有關的賄賂的角色,這件事已經很清楚了。與第一秘書片村道和一起行動,在千代田區麴町的英國大使館後麵的街上從大商社“日永”的經理的車上收受了裝在瓦楞紙箱裏的“L公司資金”,這事實也幾乎明了了。
原瀨對奧野忠心耿耿,在地方檢察廳聽取情況時緊閉著嘴,但如果原瀨開口,那麼不用說奧野,連政界、財界的大人物們也好像準會陸陸續續被捕。
報道登載著搜查當局和律師方麵雙方的談話:
搜查總部有關人的話:“在進行奧野和片村行動的證據搜查方麵,如果說對整個搜查沒有影響那是假的。”
奧野和片村的律師野阪幸雄的話:“相信地方檢察廳的調查是公正的,但如果有什麼過頭的,那就必須采取某種措施。想改日向地方檢察廳打聽一下調查的內容。”
以上是登在報紙頭版上的報道,社會版上還登著原瀨的為人和家族等與事件側麵有關的報道:兩年前買的住宅;有妻子和最大為十二歲的三個孩子;是近鄰中有名的“好爸爸”;這樣平凡而柔弱的一個市民被巨惡壓垮似地死去的悲劇……報道以多多少少有點傷感的文章寫著這類事情。
“問題縣這部分。”平崎指著攤開的一頁的下端,說道。那上麵有這樣一行字:
“解剖”問題上檢察與警察對立
關於原瀨恒夫的死亡問題,琦玉縣警察本部現場鑒別的結果斷定為自殺,但地方檢察廳方麵對死因持有懷疑,要求解剖屍體,可是縣警察本部說是也有遺族的希望,未作解剖,就以“自殺”處理,將遺體交給了遺屬。
“豈有此理……”
淺見不禁啞然,但報道上確實這樣寫著,與喜多方的“自殺事件”如出一轍。
3
“連解剖都不作就隻以現場鑒別斷定是自殺,這不是太簡便了嗎?!”
仿佛在眼前的平崎就是警察的責任人似的,淺見厲聲說道。
“完全如您所說的。”
平崎則低著頭,像是想說:那是十五年前的案件,可至今不勝慚愧!
“作為警察,不能違抗上麵決定的事情,但我對當時的決定很納悶。即使說極有可能是自殺,但我想顯然是原因不明之死,所以當然應該提交司法解剖,但不用說司法解剖,連行政解剖都不做,所以覺得這事蹊蹺。”
“這種停止搜查的決定是誰作出的?”
“直接的是署長,但就是署長當初也是預定要提交解剖的,我想可能是有縣警察署本部的上麵來的指示。”
要說是十五年前的事件,那署長也大概早已從官職告退,現在一麵照看孫子一麵悠閑地生活吧。
“盡管如此,連檢察廳竟然也同意了。”
“啊,這一點也奇怪。現在我能說了,我感到一種大的力量起了作用。”
“L公司事件”是一個作為“首相的犯罪”將政界和財界大人物都卷了進去的貪汙案件。如果弄清了一切,將會從根本上動搖日本的政治,法務當局采取了近乎發動指揮權的超法規的措施,擺脫了危機,雖然多數國民都不知道這件事,但對於處於能知道消息的人來說,幾乎成了公開的秘密。
“坦率地說,平崎你對於以‘自殺’了結這案件是怎麼想的?”
“這個嘛……”
平崎思考片刻後說了起來:
“當時我是琦玉縣警察本部的見習警部,擔任小川警察署的搜查股長,親自指揮了得到報案後立即從駐地趕到的一群警察。”
平崎用慢悠悠的口吻說,時而將視線停在天花板上,這大概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況吧。
“原瀨自殺的現場是琦玉縣秩父市附近的比企郡都幾川村大野這地方,像是比企丘陵正中的一個地方。西側是七八百米的相連的群山,雖然有翻越山嶺的道路,但算是關東平原的盡頭呀。”
淺見聽著平崎的說明,聽著聽著,自然而然聯想起會津盆地西麵的“盡頭”一樣的喜多方的現場。這麼說,那現場也是有一條翻越山嶺的路。
“我們趕到的時候,車子的發動機還開著,車裏被煙熏得黑黑的,塑料軟管燙得手都觸不上去,一部分已經開始熔化。”
“車門是鎖著吧?”
“不,那個呀,副駕駛席一側的車門是鎖著的,但司機一側的車門沒有鎖。”
“啊?明明是這樣還……”
淺見又是大吃一驚。這樣的話,既不是密室又不是什麼,比喜多方的案例更有可能是偽裝自殺。
“完全如此。你吃驚是理所當然的。”平崎完全是低姿態,“連我們現場的人也抱懷疑,所以我想檢察廳的人更不理解了。事實上,車門沒有鎖,也沒有遺書。車內的指紋熏得黑黑的,另外,粘在塑料軟管上的指紋也因為熱得無法采集嘛。別的不說,起碼應該正經八百的作個解剖才是。”
“明白到這個份上還是沒有做解剖,是這樣嗎?……”
“是這樣。不,不僅如此,搜查本身也半途而廢了,從縣警察本部來的搜查主任警部先生,在這之前的積極性不知到哪兒去了,突然指示終止搜查,所以我很吃驚。不管誰如何考慮,顯然上麵發生了什麼事。事實上,那位警部不久就破格晉升為了警視,進而幾年後,成為警視長,調到了新瀉縣警察本部。”
“新瀉?……”
“是的。就是因‘L公司事件’而被起訴的原首相的老家。也沒有這麼巧合的吧。反正在那邊也在幹暗中了結貪汙事件什麼的吧,要不然,不是高級公務員的一個刑警是不會沒有立什麼不了的功勞卻平步青雲的。”
日本的警察究竟怎麼啦?——淺見心情黯然地想。
從常識考慮,搜查這樣半途而廢是很奇怪的。雖說家屬希望不解剖,但警察可不會愚蠢到輕易接受這種希望的程度,這點知識誰都知道。
但這一“怪事”實際上卻在通行。
“讀了您這回寫的那篇論文,說真的,嚇了一跳。”平崎說,“心想又發生了一起跟那時一模一樣的案件。而且,您甚至指出有在軟管上撒手腳,策劃犯罪的嫌疑,是吧?是無視這一點終止搜查的,所以我想即使不是您淺見,換了其他人也不會沉默的。”
“這就是說,您認為這回的案件也以某種形式與瀆職或是貪汙案件有關係,是嗎?”
“我想是。”平崎使勁點了點頭,“而且,從兩起自殺案件的類似性來看,我想說不定同一人物或是同一集團參與了犯罪。”
“可不是……”
平崎的執著使淺見深受感動。十五年前的案件——而且自己又已經從官職告退,盡管如此,還執意追究那案件的謎團,這大概是因為至今他身上還延續著刑警的本能一樣的東西吧。
“十五年前案發時的主任警部,現在怎樣了呢?正想問問他知道這回的案件會怎麼想。”
對比一下那主任警部和平崎,淺見不由得義憤填膺。
“是啊……真的,現在怎樣了呢?……”
“這,能調查嗎?”
淺見突然想到,說道。
“啊?……”
平崎向淺見投去了揣摩他真意的目光,但立即點了點頭,說:“能吧。我試試。”
“聽說您的哥哥在幹警察工作,是警視廳嗎?”
平崎想起來似的突然說道。
“不,我哥哥在警察廳工作。”
“哦,是警察廳……那並不是直接參與案件搜查咯。”
平崎露出一副稍稍放心的樣子。當然,如果他知道淺見哥哥的職名是案件搜查的總頭領一樣的“刑事局長”的話,一定會驚愕的。
“但您發表那種論文後,從立場上說,不是對您哥哥不利嗎?”
“您說的對,但哥哥是哥哥,我是我,我們態度很明確,倒是我哥哥叫我堅持我相信的方向幹到底。”
“是嗎?真了不起呀!要是警察的幹部裏有這種觀點正派的人,那麼,就是那起案件也一定徹底解決了。知道那怎麼樣了嗎?是那樣在適當的時候終止搜查的,所以整個貪汙案件的搜查也就半途而廢了。”
平崎搖了搖頭。
“都被判決有罪的政治家現在不是泰然自若地操縱著日本的政治嗎?我真的好後悔呀!
“不,不光是我,參加那起案件搜查的警察署和檢察廳的許多夥伴都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有徹底調查。本來可以通過解決就發生在我們眼前的橫死事件,嚴厲打擊把政治當作工具的惡棍們的,但沒有這樣做。我們的這種玩忽職守已經造成了嚴重的後果,玷汙了子孫後代呀!”
平崎異常地慷慨激昂。雖然這是一番對營私舞弊義憤填膺的正確言論,但淺見也並非不感到為難。總之,一涉及與政治有牽連的事,淺見壓根兒就發怵。事件都作為好奇心的對象為媒體所抓住,即使是血腥的事件,隻要是充滿著謎團或是奇異,也會引起他們的興趣,但政治家和財界的大人物們卻在暗地裏作著金錢的交易,對此類事情,淺見毫不關心。
清野林太郎這案子總而言之也是這樣把握的:是誰為了什麼,又是怎樣殺害清野的?隻是這一點引起了他的興趣,而背景有沒有政治問題,這隻是說明動機的因素而已。
盡管如此,如果真如平崎所說,那麼清野林太郎“自殺事件”的根就似乎有濃厚的政治色彩,而這是淺見最為棘手的。
“是怎麼回事呢?”淺見難得這樣說出沒有信心的話來,“關於這次事件中去世的清野林太郎,他和那種他必須被殺害的政治有關連嗎?我怎麼也不明白呀。”
“當然有。”平崎用強烈的語調斷言道,“我隻是從媒體報道得知,聽說清野工作的日洋機械設備公司,不是一家常參與國家性事業的公司嗎?這種公司,不與利權牽連在一起的政治世界毫無關係,那是絕對不可能有的。豈止如此,我甚至相信十五年前的犯人在這次事件中也參與了殺人的實施。”
“十五年前嗎?……”
淺見微微皺了皺眉頭。
十五年這歲月,對淺見來說是個太遠太遠的時間距離,若是一般的人,連恩怨也會與事件的記憶一起淡薄。可以說,正因為如此,法律才定了殺人的時效。
但是,臨近這時效,竟然也有依然迸發著熱情的原搜查官!
“也許確實如您所說的,但如果是這樣,有點兒令人費解。”淺見歪著頭說道,“如果是這種立場上的犯罪,那就難以說明那封‘透明的遺書’是怎麼回事了嘛。”
“透明的遺書?……”
平崎愣住了。
“啊,您不知道吧,事情是這樣的,在我的文章裏沒有詳細寫,清野的車子裏有一封遺書,但是封隻有信封裏麵是空的遺書。是我管它叫做‘透明的遺書’的。”
“啊,原來是這樣……”
平崎半張著嘴,點是點了一下頭,但一副疑惑的神色。
淺見說的那種文學性的表達對這位原警官來說,聽起來一定不太對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