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火芯子開始過街。沿街的國營單位、集體單位、人家住戶,凡是經過之處,就彩綢懸掛,鞭炮齊鳴。芯子隊過後,街麵上一層炮屑,滿空硫磺氣味。鞏德勝的棗核女人早彎腰在那炮屑灰塵中尋東覓西,竟也撿回了五角錢、三個發夾、一隻小孩的繡花貓頭棉鞋,社火芯子到了街東大場,王才家正在大場畔。他站在高高的門樓頂上,背了一挎包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嗶嗶啪啪足足響了三十分鍾。響聲吸引了所有鬧社火的人,都扭著頭往這邊看:那些敲鼓敲鑼的樂隊,也停了手中的家夥,看著一堆孩子在門樓下撿炮,競將有的孩子的棉衣也燒著了,喊聲,叫聲,笑聲,也有罵聲,亂糟糟一團。
韓玄子對此極不樂意,卻又說不出個什麼。社火最後評比,選出了五台最佳社火,當場由王書記發獎,每台三元錢、一張獎狀。有人就當著韓玄子的麵發牢騷:
“怎麼拿得出手?三元錢!一個公社倒不如一個王才!人家今天放的鞭炮,最少也是十幾元錢了!”
。
韓玄子聽見了,隻裝著沒聽見,找著西街的獅子隊負責人,問:
“晚上要喝彩的有人來聯係了嗎?”
西街的獅子隊是傳統的拿手的夜社火。每年春節的夜晚,幾十人的獅子隊,要到一些人家去熱鬧,這種熱鬧名叫喝彩。凡是被喝彩的人家,是很體麵的,主人則是要放鞭炮,送兩瓶好酒、兩條好煙,還要在獅子頭上係一條三尺長的紅綢。因此,這種喝彩,並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受得的,都是主人家事先來聯係,晚上才有目標的去的。
獅子隊的頭兒說:
“已經來聯係的有十二家了,西街的二順、七羊,中街的德林、茂仁,東街頭的有王才……”
韓玄子說:
“別到他家去了。他仗著他家有錢,今天放那麼多鞭炮,很多人都有看法。喝彩本來是高興事,他要再一擺闊,就會壓了別的人家,倒引起不團結呢!咱們不能光向錢看,掏不起煙、酒、紅綢的,咱們也應該去。”
到了晚上,果然獅子隊就出動了。獅子隊的頭兒聽了韓玄子的話,又為了避免王才上怪,先在西街、中街各家喝了彩,末了才到東街頭來,又端端直奔了韓玄子家。一進院子,韓玄子就在門口安上了三百瓦的電燈泡,拿煙拿菜出來。獅子隊每人耳朵上別了一支煙,就擺開陣勢,鼓兒咚咚,鑼兒鏘鏘,大小三個麻絲做成的獅子,翻,掀,撲,剪,相搏相鬥,然後一起麵向堂屋,搖頭晃腦,領頭兒的就在幾十個彩燈彩旗下大聲說一段吉祥快板。完畢,韓玄子請客人內,送上兩瓶好酒、兩條好煙,二貝娘便將三尺紅綢係在獅子頭上,接著有人點響了鞭炮,很是熱鬧了一番。
村裏來的人也多,韓玄子招呼這個,招呼那個,煙散了一遍又一遍;凡抽煙喝茶的,沒有不說這家體麵的:
“呀.喝一次彩,光這煙茶咱就掏不起呀j”
但是,韓玄子也確實掏不起煙了。家裏所備的一條煙已經散完,就大聲叫二貝.要二貝把他買的煙也拿出來。喊了二聲.二貝沒有回應,二貝娘滿院查看,不見二貝影子,連白銀也沒有見,不免納悶:村裏人都來看熱鬧了,這兩口都跑到哪裏去了!
二貝和白銀是到王才家去了。
當喝彩的獅子隊進了院子,二貝就對白銀說:
“這會兒人多。爹不注意,咱到王才哥那兒去吧。”
兩人到了王才家,王才很納悶獅子隊怎麼沒到他家來?讓媳婦在門口大場上張望了幾次,漸漸聽得鑼鼓聲慢慢向後塬村遠去了,知道再不會來。王才媳婦一回到家,就傷心地趴在炕上嗚嗚哭。王才當著二貝和白銀的麵,也不好發作,倒笑著對媳婦說:
“你真是小孩脾氣,人家一定是耍累了,今晚不來,明晚定會來的。”
二貝猜摸這其中必定有原因,卻故意避開這事,隻是問:
“王才哥.那報告的事,你給我爹說了嗎?”
王才說:
“好兄弟,韓伯不同意,還給我講了許多話,我看也就算了。”
王才如此這般敘述了經過,二貝一聽,倒火了:
“這怎麼就算了?!你這是犯法的事嗎?光光明明的事情,你怕什麼?難道你不相信黨的政策?!”
王才說:
“你是教師,讀的報多,離政策近,你說該怎麼辦!”
二貝說:
“我爹不同意,可能公社也不會給你蓋章填意見往上呈報,依我看,咱直接把報告送到縣上去,交縣委馬書記!”
王才說:
“我是何等嘴臉,能與馬書記交往?我還不知道縣委大門是怎麼個進法哩!”
二貝說:
“你是何等嘴臉?要叫別人看得起,首先自己就要看得起自己;別人要弄倒你,那是弄不倒的,世上隻有自己弄倒自己的!你把報告讓我看看,咱重寫一份,詳細寫清你這個加工廠的規模、狀況、提出困難,我負責給你送!”
王才一家人好不感激,連夜在燈下,幾個人重新起草報告,一直幹到夜裏下一點,二貝兩口才返回家來。
第二天,初四的早晨,二貝對爹和娘說,他們要到縣城關鎮給嶽父拜年去,就提了禮物,小兩口合騎一輛自行車,叮叮鈴鈴出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