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韓玄子拉住一個公社的領隊,問:

“你們這麼大的氣派,哪兒來的錢呀?”

回答說:

“要什麼錢?這都是自發幹起來的呀!你瞧,那一輛一輛汽車、拖拉機,都是私人的。往年一個隊扮一台,今年是隊上要扮隊上的,私人要扮私人的,農民有了錢,就要誇富呢!”

韓玄子說:

“私人這麼辦,不影響旁人的情緒?”

回答得更響了:

“有什麼情緒?政策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一戶富了,就能帶動十戶八戶都富起來。大家都在爭著富,是龍就成龍,是虎就成虎.八仙過海,各人會有各人的神通呢!”

韓玄子沒有再敢問下去。

很自然,全縣的社火評比,四皓鎮沒有中獎。

韓玄子一回到家,就感覺頭很疼,便睡下了。

一家人都以為爹是太累了,也就沒有當回事。可是,韓玄子睡過一夜。十三日的早上第一次沒有早起,直到二貝娘做好了早飯,他還沒有起來。二貝娘進了臥室來喊,見老漢大睜雙眼,連喊幾聲卻不吭不響,當下就嚇壞了。到廈房對二貝、白銀說:

“你爹是怎麼啦,從來沒有這麼睡懶覺的!你們快去看看,是不是病了?我的天神,後天就要待客,明日幫忙的人便來,他怎麼就在這坎節兒上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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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貝和白銀嚇了一跳,上來站在爹的炕頭,一聲聲叫爹,問爹怎麼啦?哪裏不舒服?韓玄子說:

“你去公社叫王書記、張武幹,就說我請他們來哩。”

二貝飛也似的趕到公社大院.王書記他們正在家裏摸麻將,誰輸了就鑽桌子。恰好是王書記在鑽,炊事員劉老頭說書記太胖.可以免了.張武幹不同意,堅持麻將麵前,人人平等。二貝一腳踏進去.說明了情況,王書記便和張武幹趕來,韓玄子說:

“王書記.張武幹,我沒有給咱把事辦好,丟了公社的人了!我沒有病.我隻是想,我是老了,幹不了這文化站的事,今年你們研究一下,就把這站長的帽子給我摘了。”

王書記卻哈哈笑了,說:

“老韓,你這是怎麼啦?有人說你的閑話?你不幹這個站長,咱社裏誰還能幹呢?誰要說不三不四的風涼話,我們自會處理的!隻要你還能跑得動,這站長就不要想卸掉,老同誌嘛,許許多多的事還得你出馬解決呢!”

書記的口氣很堅決,使韓玄子大受感動。他從炕上爬下來,又擺了幾盤菜,三個人一邊說話,一邊喝起來。書記一走,韓玄子就讓小女兒去白溝叫來葉子和三娃,中午特意讓二貝娘做了一點葷菜,把二貝和白銀也叫上來,一家大小一起吃。飯桌上,三娃不斷站起來為嶽父敬酒,韓玄子有些興奮了,就讓二貝和三娃劃幾拳。二貝先覺得爹今天反常,後見又恢複了往日的情緒,也就劃了幾拳,還給爹敬了幾杯。韓玄子臉色有些紅了,話也開始多起來。白銀說:

“爹怕又喝得多了吧!”

韓玄子說:

“多是多了些,要醉還早呢。我高興嘛,我隻說這次社火辦得不好,可公社領導還看得起我!今日個,咱一家人都在這裏,和和氣氣的也像一個家的樣子,我心裏還很盛哩!”

二貝見爹難得說出這話,心裏也高興,就越發討好地說:

“爹,下午沒事,我去把咱的芋頭地整理整理,我的那三分地去冬澆了,我娘和我小妹的那五分地去冬水沒澆上,滿地土疙瘩,要敲碎了,再過半個月,我就開始點種了!”

韓玄子說:

“那麼一點地,來得及的。下午,我有事要給你們說。本來一年到頭,咱一家人該坐下來好好說說,總結過去的一年,規劃新的一年,可這社火纏得我沒有空。現在事情過了,後天又要辦事,隻有今日空閑,咱好好開個家庭會。”

二貝便說:

“好吧,我們也有話要給爹說說呢j”

碗筷收拾了,韓玄子就燃起炭火,二貝和三娃坐在一邊拿煙來吸,葉子坐著織毛衣,白銀捏不住女工,和小妹坐在一條長凳子上,一會把小妹的頭發辮成小辮兒,一會又解開。

這種家庭會議,幾乎成了一種製度,每年春節召開一次。那幾年,二貝還沒有結婚,大貝回家過年,最怕的就是這種會。說是家庭會,勿如說是訓斥會。韓玄子每次主持,要求“大家都說”,結果沒有一次不是“一言堂”。這會幾乎從沒有開成功過,常以炸會而結束。但這一次炸了,下一次還得開。白銀在娘家是無拘無束慣了,先聽說家庭開會,覺得怪是稀罕,過門參加第一次會.很認真地洗耳恭聽,但聽來聽去,全是些老話、舊話、套話、廢話,沒一點兒新鮮的東西,聽得她直打瞌睡。但她不能不來,來了又不能不堅持到底,一回到自己房裏就要說爹的不是,她沒有讀過《紅樓夢》小說,卻看過越劇《紅樓夢》,便認定爹就是那個賈政。

這會,大家都不說話,韓玄子也隻是吸水煙。吸這種煙在農村是極少的。煙是大貝從蘭州特意捎回的“百條兒”,煙袋是二貝接爹的班後,用第一個月的全部工資,討買了一個解放前任過偽縣長的孫子的傳家之物。一次裝一小丸兒煙絲,一小丸兒煙絲一噴一口香兒。這鎮上當然隻有他韓玄子才能如此享受。二貝娘已經刷了鍋碗,卻還在廚房裏摸摸盆子,挪挪罐子,遲遲不見上堂屋來。韓玄子說:

“他娘,你怎麼啦?都在等著你了!那些盆盆罐罐,是什麼稀世珍寶收拾不清?”

“你們開你們的,叫我幹啥呀?我又不會說話,說話又不算話的!”

韓玄子說:

“你真是扶不起的天子!你說不了,是叫你作報告演說嗎?你不會坐在這裏嗎?”

二貝娘拍打著衣服上的土,上來坐了,臉上笑笑地,說:

“好好,現在你開始吧!”

韓玄子便一本正經地進行開場白了。這開場白已經形成了多年來經久不變的言辭,說:

“現在,一家人就缺大貝兩口,他們工作忙,不回來也就罷了。今日也沒外人,咱一家人,好好坐一坐。一個家庭也就如一個國家,國家一年要開黨代會、人代會,一個家庭也要開。外邊的人聽說咱還開家庭會,就感到奇怪,這是他們少見多怪。他們打哩鬧哩,什麼事打打罵罵就解決了;咱不,咱都是多少有文化的人,咱要開會解決思想問題。一年已經過去了,新的一年又過了十多天,過去的一年裏這個家怎麼樣

?咱們都要總結。

下一步如何安排計劃?咱們也都要有個想法。人常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去年一年,依我看,咱這個家過得不好。怎麼個不好?首先是人心不齊,這主要的責任是在二貝和白銀身上。白銀是新到咱家的,就我思想,親生的兒女和進門的媳婦都一樣是兒女,手心手背都是肉。白銀自小沒娘,我隻說過了門來,讓你娘好好拉扯,白銀也算有了溫暖,有了母愛,你娘也算有了搭手。咱這家是多好的日子,攏共就分了那麼點地,麥秋二茬收了,種了,就沒事了,你就在家幫你娘做三頓飯,收拾收拾家務。可我這想法錯了,白銀是野慣了性子,在外幹活肯出力,家裏的活,眼裏沒水。為早晨掃院子,為燒水,為挑水,我不知說了多少回,就是不聽。二貝身也沉,學校在家門口,三頓飯在家吃,吃罷飯,嘴一抹走了,天不黑不回來。一回來就鑽到小房裏,你兩口嘻嘻嘻、哈哈哈個不停,可你娘呢,那麼大的年紀了,還要刷鍋、洗碗、挑水。你們良心上能過去嗎

?再一點,咱這個家真成了空架子。為什麼呢?外邊都在說咱家有錢.可一個子兒也存不住。當然,去年一年辦了幾件事:二貝結婚,葉子出嫁。咱雖在鄉下,可除了水以外,什麼不要錢呢

?我一月四五十元,要管吃、穿,還要迎來送往。一個蘿卜幾頭來切,一月攆不及一月。二貝的錢,我也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麼?除了,買三十斤糧,說好每月交給我十元,可總是這月交了.下月就不交。結果,外邊招得風聲大,什麼事旁人都把咱推到首頭,咱有苦對誰說誰也不信。可話說回來,我也不是要兒女把錢都給我,也不是讓咱一家人在外都是鐵公雞一毛不拔,那樣子.即便是萬貫家財,又能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