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婢女取小功喪服給王琅,取緦麻喪服給謝安。
王琅服小功,意味著她和未出嫁女一樣,仍是王家人。謝安服緦麻,意味著他陪妻子服喪,並非王家人。
如果真能做到“越名教而任自然”,那麼應該和竹林名士一樣,不計較外在的形式,隻注重本心。現在這般處置,可以說既不合名教,也談不上自然,隻是在兩者之間取了一個模糊的折衷點。
有人對這種模糊譏諷抵製,也有人在這種模糊中如魚得水。
而王悅相信,後者不僅比前者更能適應這個時代,而且能孕育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結出瑰麗燦爛的果實。這便是他先於王導,先於王允之,甚至先於王琅自己傾注心力啟發她,幫助她的原因。
縱使他身在塵網,心陷淤泥,若能得見傾世之花盛開,光華遍照山河,活著,也將不再那麼痛苦。
第87章 滄海橫流,玉石同碎(二)
(叁)
死生亦大矣。
這是王羲之五十歲在蘭亭與謝安等友人舉行集會時的感慨。
王琅按禮節吊唁完從叔, 又到後院陪從姊丹虎說了會話,情緒總體還算穩定,然而看到在門外等她的王悅, 想起他原本的壽限應該就在這兩年,胸口不由有些發悶。
她的長兄晏之新婚不久便在蘇峻之亂中過世, 次兄允之、丞相家的王悅、王恬, 在原本的曆史中都不可能活過四十歲——那不符合當軸權力傳遞的規律。
王羲之得以在蘭亭集後又八年方離世, 那是因為他徹底遠離王庾之爭, 躲到會稽培養子女潛心書法, 這才有了永和九年的那場盛會。
死亡是人生大事,如何能不感到悲痛?
譬如王悅,他活得很累, 王琅也能看出他溫和麵目下隱藏的苦痛,但要說將死亡視為解脫,自己主動放棄, 那又為時過早。
“長豫兄長。”
“嗯?”
“左仆射臨終前可有遺言?”[1]
這話本該在殯所問王彬的長子王彭之, 不過王琅和他接觸不多, 也怕有自己不知道的忌諱,便還是問王悅。
“從叔上月末染了風寒, 咽喉腫澀, 甚難言語,後事此前已交代過, 不起墳, 不立碑, 與原配合葬, 皆依其言。”
白幡在風中飄動, 身後細碎的泣聲也混在風裏。
王悅臉上帶著淡淡的戚容, 風一吹,又仿佛是環境帶來的錯覺,仍如往日溫和寧靜。
王琅側目凝睇他神色,過一會兒收回目光,言如敲金擊玉:“曾祖享年七十有三,太保八十五,安豐七十二,先父與左仆射卻都未邁入耳順,個中差異,思來令人遺恨。”
王悅苦笑:“曾祖與太保善自頤養,安豐……”他輕輕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安豐清明曉悟,任情無傷,自是第一等風流開悟,旁人哪得學。”
渡江諸王都是王覽一支的後代,太保是王覽的哥哥王祥,安豐是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
王祥、王覽兄弟在魏晉禪代之際享高齡壽終,王戎身處八王之亂漩渦中心,七十一歲遭遇亂兵,親接鋒刃尤談笑自若,與親人賓客歡娛永日,比前兩者更為出眾。
大體而言,王家對養生有一套自己的觀點。孝友、寬恕、戒酒、遠色、禁賭都作為家訓代代相傳,可惜時局日壞,朝不保夕,使人逐漸傾向於放浪形骸,顧不得那許多。
王導自己能夠遵守祖訓,卻從不約束其他族人效仿,便是他深通人性,知道太沉重的痛苦足以將人壓垮,強行約束反而會導致情況更壞,不得不飲鴆止渴。
在他這一代,兵亂、政變、離散、疾疫,年過十六卻在三四十歲英年折損的人數幾乎過半,壽命超過六十的更是僅有王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