韞恬淡漠的話語被她難以隱忍的怞泣聲打斷,他轉過身來,靜靜瞅著淚水氾濫的玉人兒。
“朕遂了你的心願,還哭什麼?”一看見她淚眼汪汪的痛苦神情,他差點收回成命,舍不得放她出宮。
“皇上……”她哽咽地輕喚,猝湧的淚水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是太高興才流淚的嗎?”他冷冷低語。
絳彩急切地搖頭。
“那到底是……”
他話還未完,便聽見王康在殿外焦急地喊著。
“啟稟萬歲爺,韞麒貝勒有大事要奏陳。”
一聽見“大事”兩個字,韞恬麵色一凜。
“叫他進來。”他轉身坐下,眉心凝重地蹙起來。
一旦親王大臣有要事奏陳時,絳彩知道自己不便在旁,就會悄悄地離開,等他們商談完之後再進殿。
就在她低頭擦淚走出殿時,看見韞麒氣急敗壞地衝了進來,臉色灰敗地與她擦身而過,她不曾見過說麒貝勒臉上如此焦慮的神情,不知發生什麼大事,心中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絳彩,你過來。”王康在廊下壓低聲音叫喚她。
她疾步無聲地走了過去,憂心忡仲地問:“王總管,韞麒貝勒的臉色好難看,你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王康仰天歎了一口氣。
“怡親王的病怕是不中用了,恐怕大限已到……”
絳彩驚得倒怞一口冷氣,她知道恰親王是韞恬的親生父親,大限將至,必然是想見韞恬最後一麵。
“怎麼會……這太突然了……”絳彩喃喃低語著。“現在才捎來消息,皇上怎麼來得及去見怡親王呢?”
“其實怡親王病了將近一年了,但是為了怕皇上惦念,也為了怕皇上為難,所以一直隱瞞病情,沒有讓皇上知道。”王康又長長地歎口氣。
東暖閣殿門突然“啪”地一聲推開來,筆直地衝出一道頎長的身影。
“王康,備轎,起駕怡親王府!”說恬自行披上外褂,臉色憂鬱蒼白。
王康連忙迎上去,戒慎地說道:“萬歲爺,沒有請旨,突然前往怡王府視疾,對皇太後那兒不好交代,若是您去了而皇太後沒去,隻怕怡王府也不敢接皇上的駕,萬歲爺要三思呀。”
韞恬怔了怔,如今在名分上,他已經是皇太後的兒子了,若要探視親生父母,也必須經過皇太後的允準,他們父子是不能私下相見的。
“都已經到緊要關頭了,還有什麼比見自己阿瑪一麵還重要的。”絳彩堅定而清晰地插口說道。
韞恬微訝地轉過頭來看她一眼,眼中有感動也有深情。
“怡王爺命已垂危,朕再不見他就見不到了,皇太後那兒等朕回宮以後再去請罪。”韞恬平靜地說完,目光轉向神色憂慮的絳彩身上。“王康,你不用跟來,在宮裏替膚看好絳彩,她若有什麼閃失,朕唯你是問。”
“喳。”王康驚疑不已,不明白絳彩好端端的會有什麼閃失?
“韞麒,我們走吧。”他逕自走向明黃軟轎。
王康急忙傳喚四名帶刀侍衛護駕,在韞恬上轎時,不經意瞥見韞恬右掌纏裹的藥布,他怔了一怔,但沒空細想,立即再派上四名太監簇擁而去,直到軟轎出了養心殿垂花門後,他才長長地籲了口氣。
“絳彩,你服侍萬歲爺這幾日,可知道萬歲爺的手是怎麼回事?”他想了起來,疑惑地問道。
“沒怎麼呀,王總管是不是看錯了。”絳彩的心猛地一跳。
“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了。”他又濁又重的嗓音裏漸露擔憂。
絳彩不安地看著他。
會有什麼事要發生?
王康與絳彩各自坐在雕花凳上,仰頭望著天上的明月。
“記得皇上初入宮時,每天哭嚷著要見怡親王和怡王福晉,任我怎麼哄勸都沒用。”
王康苦笑了笑,思緒陷入了回憶裏,想起十幾年前的自己,是如何哄勸成日哇哇大哭的五歲娃兒。
“每回呀,隻要怡親王進宮見駕,皇上總是哭著纏抱住怡王爺,拚命吵嚷著要回家,皇太後每回總要疾言厲色地喝斥皇上不可失儀,怡王爺不忍見皇上屢屢遭到皇太後責罵,從此,除非宮中大典,怡王爺不再敢入宮見皇上了。”
絳彩悵然地低歎,恰親王對韞恬的愛好深好深,想到這對父子就要天人永隔,她的心便揪得好痛好痛。
“後來,連怡王福晉也思兒成疾,犯上了瘋病,更加不可能進宮來見見皇上,皇上小時候總是靜靜地坐在窗前出神,每隔一會兒便會問我:‘恰親王和福晉什時候會來看我?’唉,想起來真是可憐呐,每個人都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呀!”王康憶起照料韞恬十五年來的點點滴滴,不禁感到心內一酸,眼角悄悄溢出淚水來。
絳彩整個人溺陷在酸楚悲傷的情緒裏,一時不知身在何方,心在何處,在她腦中不停回蕩著童稚的聲音,天真地問著--“恰親王和福晉什麼時候會來看我?”
她淚如泉湧,心如刀絞。
“別叫我皇上,為什麼你始終不肯喊我的名字?”
“我不敢。”
韞恬要聽的不是“不敢”兩個字,他將她視為身邊最親密的人,她卻如此辜負他。
她怎能辜負他的一片深情。
“絳彩,萬歲爺待你是真的好,我侍候萬歲爺多少年了,看得出來萬歲爺在你麵前的笑是真心的笑,發怒也是真心的發怒,我雖然與萬歲爺朝夕相伴,但身分太過懸殊,我有不能逾越的本分,但是你則不同,萬一怡王爺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守在萬歲爺的身邊,好好勸慰萬歲爺。”王康拉著衣袖拭淚。
絳彩感動地點點頭,幸好韞恬身邊還有他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奴,讓她覺得很欣慰。
突然,王康站起身,仿彿在凝神細聽。
漸漸地,她也聽見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皇上回來了。”王康無聲疾行出去接駕。
絳彩緊張地跟隨在後,看見轎子停下,轎簾掀起的那一刹那,她心中隱隱有一種不安的焦慮。
韞恬緩緩下轎,低垂著眼眸,麵無表情地走進來,沒有喚起跪在地上的王康,逕自急步疾行,像是什麼人也沒有看見。
絳彩看出他的不對勁,王康也心急地擺手暗示她跟上去。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她跟在他身後不敢驚擾他,養心殿就這麼點大,她不知道他要走到哪裏去?
忽然,他仰頭望天,似乎在確認方位,突然,他跪了下來,重重叩下頭去,久久久久才抬起頭來。
“阿瑪……”
絳彩聽見他輕得幾乎聽不見的低喊,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她跪著膝行到他身前,伸出雙臂抱住他。
“韞恬。”她不自禁地哭喊出聲。
他微微一震,眼中掠過一絲驚顫與錯愕,他捧起她淚痕斑斑的臉,怔怔地凝望著她。
“韞恬,你不要太傷心……”她低泣著。
他努力隱忍的悲痛在她的一句輕喚下決堤,他緊緊抱住她嬌小柔弱的身子,臉頰貼著她的淚顏。
“以後想見我的阿瑪,隻能在夢中了。”他低啞地說著,奔騰的淚意被他壓抑在眼底。
“那你要常常夢見他,那樣便能常常看見他,也許在夢裏,你的阿瑪會慈祥地喚你的侞名,也會伸手抱一抱你了。”她淚光盈盈地安慰著他。